纽结
作者:三川啦啦啦
【全文已完结】目前是第三稿(2022.11.4)
余诺拖着沉重的身躯,带着必死的决心,前去见她最后一面,一场关乎人类命运的阴谋就此上演。数学家与围棋棋士,超级病毒与人工智能,所有人的命运如同纽结,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这一切似乎都与数学有关。 https://www.jstor.org/stable/10.2307/24996978一、余诺
“滴滴——”
“啊,我……我身上没有……没有违禁物品了……”余诺紧张慌乱的样子在海关安检工作人员眼中极为笨拙,“哦哦!对了,我忘了,还有一只钢笔!”余诺将笔从怀里掏出,拿给工作人员。
“这年头钢笔可真稀罕!是纯手工的吧?”工作人员忍不住把玩起来。
“是。”余诺神色慌张,他从工作人员手上拿过钢笔,然后拧开笔杆,露出墨囊,仿佛示意说:你看,墨囊里什么都没有。看够了吧?
两位工作人员立即交换眼神,意味深长,这让余诺分外紧张。
事实上在外人眼中,余诺这个人从头到脚都令人生疑:他有着一副少年般的圆脸,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可是浑身的穿着打扮却像是一位落魄失意的中年人——灰色的上衣,土灰色的裤子,下面是一双灰黑色鼓鼓囊囊的布鞋。就连他的脸色都是灰白的。尤其是那双东躲西闪的眼神,活像是一只躲避天敌的老鼠。
“请脱掉鞋子。”一位青年工作人员走到余诺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后说道。
余诺面露难色,可是对方语气充满威严与质疑,于是他不得不照做。
这个叫余诺的男子竟然在袜子里塞了钱!
两位海关小姐姐看到这一幕顿时惊呆了,转而脸上浮现出嫌恶与嘲笑的表情,四周立即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你可以走了。”
只见这位老鼠先生笨拙地把脚塞回鞋子里,飞快地溜走了。
“这年头还有人身上带钱,而且还塞到袜子里!”
“啊,好恶心。我以后都不想碰纸币了……”
“这年头本来就没什么人用纸币。”
突然,从两位小姐姐中间插进一颗人头,两位姑娘惊得叫出声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老鼠先生。
“抱歉,我忘……忘拿钢笔了!”他的声音极低,就好像这个钢笔是他偷来的一样,拿到钢笔再次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两位小姐姐是既惊又羞。
“这家伙什么来历?”
“根据他的随身携带物,好像还是一个从美国回来的科研人员。”
“不会吧?这也太不体面了,丢人都丢到国外了!”
谁知两天过后,上级说要让大家配合国安人员调查此人。
两位小姐姐直勾勾地盯着傅警官俊朗的面庞,尽管他眉眼中那份严肃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反倒是在他旁边的王警官,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您好!有件事需要麻烦两位……你们记得这名男子吗?就在4月24日这一天……”
“记得!”小姐姐们脱口而出,“果然他有问题啊!”
傅青田警官神色讶异,老王点了点头。
“这个叫余诺的人真的特别古怪……”不需要傅青天追问,两位女士就把当天的情形描述了一番。
“你说他带了一只钢笔?钢笔里有墨水吗?”
“什么也没有。”
“好的,谢谢两位。今天的事情希望两位能保密。”
两位女士心中充满疑惑,但是在有生之年,她们不会得知这滔天罪恶背后的真相。
余诺的穿着引得路人频频回首,这使得他原本脆弱的神经愈发紧绷。他战战兢兢地掩饰着自己携带的秘密,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他只想见她最后一面。
天边那鲜红的落日,像是穿插在耸立的枝丫上的最后一颗冰糖葫芦。此时天空从西方到穹顶再到东方,形成了一条由过渡色铺满的彩带:血红色逐渐稀释,然后在极窄的区域呈现出丰富绚丽的色彩;悬浮在东方的残月,像是浸泡在海水里的白色贝壳,令他想起她朦胧的微笑。眼前的一切显得不真实起来,就好像风一吹就会立即消散。
醉人的红日,那是属于余诺最后的红日,如果命中注定击穿他头颅的射线,能像这一束阳光温柔就好了,就像是她久违的温柔,融化在她的温柔中死去。最后一秒留给她,最后一秒必须属于她!那一秒钟里是她的惊愕与同情,甚至还有一丝悔恨。
所有的初恋都是刻骨铭心的,那是种荷尔蒙足量分泌引起的痉挛感。这种来自远古的、穿透身心的力量,瞬间令人手足无措,迷醉,旋即匍匐在尘埃中,毁灭灵魂,乃是对爱神唯一的献祭。然而一旦年纪渐长,阅人无数,这种摄人魂魄的魔力随即消弭,曾经非她不娶的圣女,原来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曾经无论再怎么刻骨铭心的过往,难免沦落为不愿为人所知的笑柄。爱情,就是如此短暂,如此荒谬。
但是,对于一生只爱一人的骑士而言,这份悸动他们会终身珍藏,这份爱只会历久弥新。即便遇到充满魅力的路人,充其量只是忠贞的考验,是魔鬼无聊的引诱与试探。他们何尝没有想过去占有对方呢,可是,一个微笑就是巨大的奖励,过分的奖赏,只会让他们心脏狂跳而死。藉由这份转瞬即逝的微笑,他们可以在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时,一遍又一遍地温习她的恩赐……无论年纪如何增长,他们的胸腔永远跳动着一颗少年的心脏。
余诺心目中就有一个她,一个他舍不得用唇齿玷污的名字。
暮色降临,公园里两个贪玩的男孩将目光投向入口,傅青天等人的出现不但没有打断他们的兴致,反而增添了新的乐趣。
公园里的灯光暗淡,孩子们的脸埋在阴影中。其中一个小孩问道:“您是不是要去白博士家?”
另一个小孩也不等傅青田回答,说道:
“她的家离这儿很远,不过您走右边那条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右拐,不会找不到的。”
傅青天先是愣住,然后立即问道:“小朋友,是不是之前有人向你们打听过白博士的家?”
“是的,是一个很怪的叔叔,他说话结结巴巴的。”
“应该是哥哥!”另一个小孩纠正道。
“糟了,他还是抢先一步!白博士住得真偏僻。”老王说。
“没时间了,快去追!”傅青田喊道。
孩子们看到着急的警察更加兴奋,一边望着离去的背影,一面把玩着余诺送给了他们的最后一枚硬币。
白秋水一如往常地坐在办公桌前。多年来,她都过着极其单调的生活:早起早睡,一心只扑到研究上去。她的衣柜里空空荡荡,除非出席特殊场合,否则毫无化妆的必要。而她的研究大多是国家信息安全中心的涉密项目,所以极少被允许参与国际学术交流会议。
白秋水的母亲常常无奈地打趣道:“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像你一样,那服装店和美容院可都要关门大吉了!”更令母亲担忧的是秋水的个性,虽然秋水不乏积极热情的追求者,可是都最终会被她的冷淡拒之于千里。面对秋水,母亲会发自心底产生出一种畏惧,也许是因为她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她的不可捉摸。在母亲眼中,即便自己的女儿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可是她的存在依然会使人产生一种不真实感,活像是一影孤魂。
白秋水的脸颊上辉映着霞光,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缓缓舞蹈,热量的流动,使人感到时间的温度。她喜欢这种充满善意的电磁波,它携带的能量恰到好处,就好像被他含情脉脉地注视,尽管会她装作毫无察觉。
“叮——陌生人到访,请确认对方身份。”白秋水同意视频信息进入的大脑SH区。
“秋水,是我,余诺。”
“怎么是你?”
“我可以进去说吗?”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余诺的突然到访,让秋水倍感意外。
在秋水本科结束最后一个学期,她收到了一封神秘的邮件。里边全都是自己的照片:独自一人在食堂的自己、在教学楼楼顶晨读的自己、在学校超市购物的自己、在自习室编写程序的自己、与其他朋友在一起的自己、一个人在夜晚闲逛校园的自己……秋水头皮阵阵发麻,无法直视。只见邮件中写到:
白秋水:
你好!
我是余诺,但愿你还没有忘记这个卑微的名字。对不起,这实在是难以启齿
——我知道我不该偷偷地跟踪偷拍你。但是因为你我快要疯了,我真的控制不了我自己愚蠢的行为。照片里是你美丽的背影,对于我而言是那么遥远,理智告诉我,我们并不是一类人,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就像是银河系与仙女星系之间的254万光年一样遥远。
也许远远地望着你我就应该知足了,可是一想到你即将毕业,我此生只怕难再见到你,我的胸口如有重石不能喘息。所以请允许我斗胆地问一句: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请一定要回复我!哪怕你要拒绝我,也请让我知道你的决定。否则我会永远陷入自欺欺人的苦等之中。
一个暗恋你六年的人:余诺
从中学以来,秋水就隔三差五地收到全校男生的情书和鲜花,可是收到自己大量的偷拍却是头一次。这着实令人感到恐惧以及厌恶。秋水本能地十分抗拒,不想和这种人产生任何牵连,就连邮件都不想回复,她不敢去想象在网络另一端,那双漆黑的眼睛正如何打量着自己的一切。
也许他只是一个不会正常表达情感的男生而已,秋水试图安慰自己。于是她删删改改,最终回复了对方。
余诺:
你好!
我们以前认识吗?面对你的热情使我感到惶恐万分。做普通朋友是没问题的,但请你务必停止那些行为。
白秋水
“余诺是谁?”
一个瘦瘦高高的阳光少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他总是下课向她凑过来,和她一起讨论数学问题。
“是那个余诺吗?”
秋水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她梦见了一只悬浮在空中的眼睛,它的颜色和大小像是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有着类似金属一样的质感,纤毫毕现的虹膜细看之下像是集成电路,瞳孔透着幽幽的红光。当她想要进一步细看的时候,它开始分裂,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它繁殖的速度逐渐加快,使人应接不暇,数秒之后就可以充满一整个房间,然而这个循环迭代的过程似乎并没有设立终止条件,仿佛不充满整个世界不肯罢休。这些密密麻麻的眼睛相互拥挤着,蠕动着,旋转着,变形着,膨胀着,迫不及待地打量着一丝不挂的自己。
“秋水。”眼前的余诺呼唤着,打断了秋水的回忆。
秋水心想:都已经那么久远了啊。
“秋水,你还是不愿意复合吗?”秋水瞬间瞪圆了怒眼,“能别提了吗!就当我错了好吗?当初我不该答应你,对不起!”
余诺眼中最后的一丝温柔熄灭了,他的下颌微微颤抖,痉挛的嘴唇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努力地克制着。
“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我没有权利要求你,我这么多年来苦苦等待……你不该给我希望的。”余诺的声音越来越小。
“即便结婚也有人离婚,更何况我们……只是交往过而已。”
“只是‘而已’吗?”
秋水觉得余诺已经不可理喻。
“我还记得你在雨夜里给我熬汤,等待我下班回来。我还记得你急性呼吸道感染,我凌晨送你去医院挂号。我记得我们第一次——”
“够了!你这个疯子!”
“你爱我吗?”秋水不答。
“你爱过我吗?”
秋雨觉得对方开始逐渐失控。这个自欺欺人的大脑已经形成错误的自我反馈,越陷越深,以至于分不清真实与幻想的界限。
“我还见了你的妈妈爸爸,我组织了我们双方的父母见面,双方家长都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在那一年还拿到了offer,我们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尽管我没车没房,但是我还可以努力啊,秋水,求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你就当这是人生的成长吧。”秋水已经无力和对方辩论,只好顺着对方的逻辑思路,“这是每个人一生中需要面对的……”说完这句话后,哪知道对方安静了下来。这份安静来临得实在诡异。过了许久,余诺幽幽地说:
“成长?……哈哈,哈哈哈,哈……”
秋水完全傻了眼。眼前这个人已经完全癫狂,接下来的会发生什么将完全不可预料。
只见余诺取出怀中的钢笔,颤颤巍巍地拧开笔杆,露出墨囊。
“成长?你也配说这两个字?你玩弄别人的感情,浪费他人的人生,然后美其名曰‘成长’!真动听!你真该死!”
秋水这才明白余诺手中的墨囊似乎是某种危险的物品,她下意识想要夺取,可是怎么看都来不及了。
“结束了。”余诺和秋水说道。
余诺的太阳穴上突然露出一个红点,几乎与此同时他的颞骨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洞,紧接着从这个小洞里面传来了是沸水的声音。与此同时,从门口立即冲进一群警察。
“白博士,你好!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傅青田。”
“我记得。”秋水的声音非常微弱。
“您现在好些了吧?您想来杯咖啡吗?”
“不用了。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抱歉,我现在只能告诉您,他是一个恐怖分子,所以我们有权将他击毙。”
“你们的武器我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抱歉,沸磁枪杀人的场面可能吓到您了,当时情况真的是十万火急。”
“他为什么来找我?”
“这个我们还想问您呢!”
“你们居然不知道?那你们怎么知道他在我这里?”
“……说来话长,”傅青田试探性地问道,“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学弟,好多年前追求过我……”
“仅此而已?”
“我们交往了一阵子,但很快就分手了。”
“这就起杀心,有点勉强吧?”
“真的只有这么多了。我也很纳闷,他满口胡话,说什么我和他订了婚约什么的……我们还没走到那一步。”
“什么!你说他有妄想症?!”
“可以这么说吧。但是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虽然我们很久没联系过了。”
“这种可能我们忽略了。”傅青田在录音上做了一个记号,“白博士,你接
下来会成为我们重点的保护对象,这个我已经提交申请很快就会通过。”
“你的意思是我还会有生命危险?”
“没错!”
“究竟是谁要杀我呢?”秋水若有所思。
“一个极其危险的组织,余诺是成员之一。”
余诺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客厅,他的头颅内的温度逐渐冷却。他白眼外翻,表情狰狞,却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二、偶像
在未正式加入父亲徐大飞门下之前,燕泠然就已将师姐倪自在的数千盘对局反复研究,熟稔于心。毫无疑问,师姐倪自在是燕泠然的偶像。
在AlphaGo诞生的近三十年来,人类棋手在围棋人工智能前像是一名毕恭毕敬的学生,充满敬畏的仰望着它,仰望着这位面无表情的老师,一夕之间就否定人类两千年积累的棋理。它无言,不回答任何有关于“意义”的提问。无论有多少天纵之才冲锋陷阵,但都毫无例外,折戟沉沙。
可是近年来,发生了一件轰动棋坛的大事件:人类棋手与人工智能的对战,创造了3:0的战绩!这一消息在圈内迅速传播开来,人们纷纷讨论着这三份绝世棋谱,以及它们的缔造者,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倪自在八段。
倪自在自然是天赋异禀,但也少不了多年和人工智能的对抗训练,她似乎逐渐拥有了克制人工智能的法宝。就像是当年李世石下出的 “神之一手”——被AlphaGo认为只有十万分之七可能性,然而,这对于自在而言是稀松平常事情,她深远的算力竟然能和人工智能难分高下,整个围棋界在倪自在身上看到了希望,她是围棋之神馈赠给全人类的礼物,人类主宰围棋的时代仿佛再次回归。对于人类而言,围棋是否有终点?倪自在是否就是那位走到尽头的人?
围棋之神,终于不再缄默。
正当中国棋院准备授予倪自在九段的荣誉时,她突然宣布退役!老师徐大飞九段大为不解,拥有大好前途、天赋异禀的倪自在居然会主动放弃围棋!这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接受的事实。一时间,网上各种围棋论坛炸开了锅,就连央视也播报了此事。但倪自在拒绝接受任何采访,一众棋迷表示遗憾。
得知师姐宣布退出棋坛的第一时间,燕泠然怒不可遏,差点把手机当场砸烂。燕泠然出生于围棋世家——父亲是当今棋圣徐大飞,在他的悉心教导下,燕泠然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围棋极高的天分。于是她早已决定将自己的一身献于棋道。而父亲曾与人言:然然的天分已实属罕见,可是在我的弟子中,倪自在的天分更在泠然之上。起初泠然心中颇为不甘,但是这种不甘随着时间推移,对倪自在的了解逐渐加深,最后逐渐转化为崇拜。
泠然按响了师姐倪自在家的门铃。
“啊,是小师妹,快请进!”门外摄像头中的泠然满脸黑线。
师姐穿着深色宽松的长袍,显得分外成熟庄重,与她年轻的面庞极不相称。谁能想到她是曾傲视群雄的一流棋手呢?出于棋手常年揣测棋桌对面棋手心理的习惯,泠然感觉倪自在的眼神仿佛失去了什么。
泠然四处环视,师姐家的陈设风格极为传统,目光越过古香古色的玄关,幽深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前方带路的倪自在身影摇曳,步履轻盈,有着青年女棋手特有的瘦削感。
“你先坐,我去沏茶,乌龙茶可以吗?”
“有劳。”
从幽暗的走廊进入客厅豁然开朗,下午的斜阳透过绿竹将细碎的剪影投射在榻榻米上,泠然正对面墙上挂着父亲徐大飞的书法,“不得贪胜”四个大字;除了几幅清雅的国画之外,还有就是师姐下过的几局值得纪念的棋谱——尤其是那三份和人工智能对弈的绝世棋谱。
“你不用这么拘谨的。”自在面露微笑。泠然这才从跪坐改为舒适的坐姿。
“其实我也不习惯跪坐,虽然有时候比赛不可避免……”自在细细打量着这小师妹,虽然泠然脸上的婴儿肥仍未褪去,但依然难以掩饰她充满英气的面孔,她高挑的眼角显示出桀骜不驯的个性。果然是一位擅长激烈搏杀的棋手啊,自在心理暗忖道。
“老师刚和我打过招呼了……哦,我应该先祝贺你升段成功,燕泠然五段!”泠然抬眼望了望师姐,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燕泠然在来之前反复想象着——自己如何向师姐爆发不满的情绪,可是看到师姐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真有些重拳砸到棉花上的感觉。
“请与我下棋吧!请多指教!”燕泠然遥索性单刀直入。下棋是仅存在于棋手间的超越灵魂的交流。
“好。”倪自在淡淡地回应道。
“如果我赢了,请你收回退出棋坛的决定。”话音刚落,燕泠然自觉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自在面露苦笑。其实打从泠然一进门,她的神色凝重,不言不语,自在就猜到了泠然的来意。两人不自觉正襟危坐。
“如果你输了呢?”
“我输了的话,我也退出棋坛,永不下棋!”泠然在用自己的职业生涯做赌注,不,甚至可以说是在拿生命做赌注。
此语一出,自在不禁愕然。
泠然猜先执黑先行。两人走了极为普通的人工智能布局定式,数招过后,泠然就猛然扑进倪自在的领地。自在全然不理会,而是在棋盘中腹围出大模样。泠然一招不行,连使数招,全部是暗藏杀机的冷招。
她习惯欣赏对手面露不快。对方越是不快,就越是证明自己下对了地方;相反,若是对手对于自己的棋完全没有回应,这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我方战略判断出现严重失误;其二,对方故意轻视,公然的挑衅。泠然偷偷瞅了瞅师姐,她的表情是那么平静,这使得泠然颇为不爽。
泠然期待着师姐的应对之法,可是没想到对方接二连三全部无视,追求脱先。泠然记得自己刚刚学棋的时候,自己和父亲下棋,父亲全然不回应,这说明自己全然没有走到全局要点;直到自己入段后,就连父亲也不得不开始招架,而如今泠然已经是职业五段,放眼当今棋坛,又有谁敢全然无视?即便倪自在是黄龙士在世,吴清源转生,棋力十三段也不该如此藐视自己,这简直是对她身为职业棋士尊严的侮辱!
“一定是问题手!必须要惩罚!”泠然心中暗下狠心。不过话虽如此,可对方毕竟世界第一的棋手,泠然也不敢怠慢。
果不其然,由于泠然的纠缠,盘面很快陷入混乱,可是泠然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占优。自己每每下在对方命门,可都被倪自在轻松化解。自在就像是水一样不可把握,任泠然如何应对,始终无法与之正面对抗,一决生死。
直到行棋至中盘阶段,泠然才意识到自己还是被迫卷入了对方的节奏中,而她明明对师姐的风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大名鼎鼎的“黑洞流”。之所以称之为黑洞流,是因为布局阶段类似宇宙流,而中盘官子阶段却将棋局引入异常混乱的局面,又与僵尸流极为类似。棋盘中央仿佛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步步将对手拖入深渊,且毫无还手之力,将一切吞噬……并且自在往往是执黑的胜率更高,所以很符合黑洞的比喻。虽然这次是泠然执黑先行,但是她依然能感受到自在黑洞般的压迫。盘面上大大小小数十个官子,每个官子的行棋次序稍有变化,就会导致截然不同的局面,犹如深不可见的、纵横交错的迷宫,胜利的道路幽微难测,在短时间将把所有局面算清,即便是量子计算机也无能为力。
这个念头还未消失,只见自在嘴角露出微妙的弧线,她的手仿佛一只优雅的白鹭,将棋子轻轻放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黑棋的阵地。
这个时候治孤虽然有做活的可能,但是白棋盘面上的大龙还生死未卜,这个时候开辟另一战场不是雪上加霜吗?但是,这手棋仿佛在一片混沌中就对黑棋下了死亡判决书,这股气势使得泠然背脊掠过阵阵寒意。不能太迷信自己的偶像,要坚定自己的判断。经过一番长考后,泠然的时间消耗殆尽,在确认了白棋这一步是明显的失误后,黑棋决定追杀白棋大龙。可是经过几十手的交换过后,泠然发现白棋掷孤并不是死子一颗,另外一边的大龙也无法完全绞杀,白棋总是可以制造意想不到的劫材——这仿佛在布局阶段就已经安排好了!
不难计算,在接下来的五十手棋之后,白棋的大龙安然无恙,同时闯入黑棋阵地的白棋掷孤成功!黑棋输了。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泠然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长时间的思考,使得她不停地微喘。虽然早已经习惯输给人工智能,但是输给像人工智能一样的人类,反而激发了她作为一个棋士的进取心,同时她感受到实力差距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震撼。这居然是人类下出的棋!甚至泠然认为,19×19都体现不出其中的精妙,必须要把棋盘分割得再细一些,才能真正领略自在落子的神妙。
泠然最后下了几步收官的棋,收拾心情准备投子认输。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在却先她一步,投子认输了。
泠然的面庞和耳朵瞬间涨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打着转旋即落下。不同于五岁因为第一次输棋而流泪,这一次恰恰是胜利所带来的痛苦——原本赢棋的对手认输,这对于职业棋手实在是难堪,甚至是羞辱。这局棋的赌注已经无关紧要,真正要紧的是公平的对决。
“你撒谎!你没有输!”
自在表情十分平静,但是在泠然眼中,这份平静令人倍感失落与愤懑。
“我失去了对围棋热情,很抱歉。”自在的眼中充满迷茫,仿佛刚才那盘棋与她无关。
泠然如坐针毡,浑身打颤,放声道:
“你不仅输了,而且死了。”泠然喉头艰涩。
泠然愤然起身,拂袖而去,无意中掀动棋桌棋笥,黑色的棋子即刻稀里哗啦倾泻下来,连蹦带跳地滚落四处,留自在一人呆呆地望着地面上的棋子。
电话另一头是师父徐大飞九段,自在向师父确认了师妹安全回家。只是她怒气冲冲地进入卧室就将门反锁了。
“……那个孩子才15岁,你别放在心上。”师父徐大飞的语气犹如慈父。
“怎么会,那个孩子很有潜力。”
“那孩子执拗的样子,让我想起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啊……”
三、纽结
白秋水虽然不愿意回想两天前的事情,可是余诺那张脸仿佛是鬼魅一般,时不时浮现在她的眼前。
他那股没来由的怒火,仿佛从瞪圆的眼睛里喷射出来,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在余诺短暂的一生中,他将最真挚又深沉的感情献给了白秋水。如果两人未曾相识,余诺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会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度过平凡而幸福的一生。是自己让他美好的梦幻提前夭折了吗?他的脸像是爆发的山洪,青筋暴起,涕泗横流,堆砌着多年来的怨毒,永远停留在将要完成报复的瞬间。他恨她,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就像他爱她一样,甘心被她踩到尘埃之中。
是她毁了余诺的一生!秋水心想。
“他只是一只臭虫。”秋水一时间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心底,还是来自百川。
“百川,你最好不要潜入到我的意识中。”百川是白秋水研制的人工智能。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得到解脱。”
“谢谢你。”
如今为了秋水的安全,防止再有人对她造成生命威胁,傅警官安排秋水暂时住在安全屋。军方派人过问过此事,得知是傅警官负责,就顺势将保护秋水的工作授权给他。
听到有人敲门,秋水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巨型的白色身影,定睛一看,原来是穿着防护服的傅警官。
“白博士,你被我这身打扮吓到了了吧。”说着,傅警官将一套防护服送入屋内,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现在出了大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了?”
“就在两天前,我的队员感染了余诺携带的病毒,生命垂危,目前正在抢救。”傅青田眉头紧皱,“白博士,你需要和我们一起接受隔离。”
“是余诺钢笔里的病毒吗?”
“钢笔只是障眼法,病毒就在余诺身上!”
秋水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意味着什么呢,她不敢深想。
“对不起……是我连累的大家。”
“白博士,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们。我在一年前就负责调查此事。哦,上级已经通过了,现在你有权知情:根据我们的线人提供的情报,国际上有一个叫620的恐怖组织,里面的核心成员大多是科学家,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不清楚,但是在各个国家地区已经逐渐开展了一系列的恐怖活动。直到半年前,我们获悉这个组织将会对我国采取行动。可是,就是这个余诺——620组织的成员,害得我们完全打乱了节奏。我们的线人完全被他的外表迷惑,以为他只是一个天真又激进的天才科学家,所以对其放松警惕,可没想到身份暴露……”
“余诺的侦查能力不一般。”
傅警官盯着白秋水,短暂的惊讶后,接着说:
“没错!后来,我们对620组织的行动失去的掌控……于是才酿成如今的祸患。”
“所以,620的目的是要投放病毒,打生物战!”
“这是最坏的可能。这种病毒我们已经派专家研究,按照目前症状表现,是一种类似于埃博拉的病毒。那名感染的战友,现在已经面目全非……”傅青田心想,如果被余诺得手,此时眼前美丽白秋水已经是一具面目难辨、内脏横流的腐尸了。
“这是要灭族灭种吗?!”
“不排除这种情况。如果是埃博拉病毒,虽然它致死率高,但是传染率很低,适合作为小范围打击的武器。所以现在我们无法确定,这种病毒究竟是想要实现的大规模是杀伤效果,还是只是针对个人的谋杀行动。”
“无论哪种情况,都是要我死。只是,一旦引发生物战,人类历史就该结束了。”
“是啊,这也是我们现在最担忧的。当然,我们希望所有人都不受到伤害,包括你。”
“队长,队长……”傅警官回头一看,是身着防护服的队员小刘,“老王他不行了。”
一定是那位感染病毒的队员,秋水心想。可是没等秋水回过神,傅警官已经匆匆走出门外。
“等等,我也去。”
小刘把白秋水拦在门外,道:“你需要换上防护服……”
秋水在小刘的带领下,来到老王的病房。傅青田紧紧握着病榻上的老王的手,老王穿的并非是病患制服,而是一身整洁的警服,这是他的临终请求。事实上,此时老王已经是血肉模糊,他的警服上处处渗出血水,脸上的层层的绷带象征着他最后的尊严。秋水分明感受到此情此景对于众人的打击,无人不伤心落泪。
老王对于刚进门的秋水点头致意。
“老王,我对不住你啊……”
“青田,这个时候就不要在让我不安生了,咳咳,你听我说,”仅仅两天的时间,病毒已经将老王推向死亡,血液已近开始渗入他的肺部,需要仪器不断地清理以保证他可以呼吸和讲话,“我的家人是来不及见了,你替我安慰他们。咳咳,你是我最信任的战友,死在你面前,我很安心。国家的安全就要靠你们了,我的战友。”
虽然已经看不到老王的表情,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笑了。
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秋水就亲眼见证了两个人的死亡。
“傅警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我全力配合。”秋水道。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敌人的意图,但是最紧急的却是要摸清这种病毒武器。好在老王没有白白牺牲,根据他的临床表现,生物医学专家判断这是一种埃博拉病毒的近亲,其病发快速且致死率极高。所以初步判断,除老王外,那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感染……否则我们早就死了。但是,为什么我们都没有感染,而老王是如何触发感染机制的,这个还需要调查。”
“这么说来,这是一场针对白博士的谋杀?余诺是白博士的……熟人,所以他只是一个诱饵。考虑到白博士为军方服务,那敌人的意图就很明显了。白博士,方便谈谈你的研究内容吗?”秋水隔着透明的防护面罩,第一次仔细观察小刘,才发现她是一个女生。
“我同意你的看法。白博士还需要向上级请示,事关机密,请大家谅解。”傅警官帮秋水解了围,“简单地说,白博士研究的是新时代的‘核武器’,敌人十分忌惮,故而有了这次的刺杀行动。还有,藤原博士,您对于病毒有什么新的发现吗?白博士,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藤原介之助博士,是我们的生物医学专家。他已经是一位中国公民了。”藤原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可是说话声若洪钟。
“白博士,久仰大名!”
“久仰。”
“大致的情况相信诸位已经了解。首先可以确定这是一种新型实验室病毒。其症状以及其凶猛程度与埃博拉病毒不相上下。各位请看,这是我们通常的埃博拉病毒——
而这种新病毒——”
“左手三叶结!”白秋水脱口而出。
“没错!这种病毒的分类是:单分子负链RNA病毒目-丝状病毒科-埃博拉样病毒属-左手三叶结病毒。与通常病毒不同的是,它不会繁衍后代,所以不会导致大范围传播而失控,杀死目标后很快就会自行分解,如果不及时发现,人们甚至都无法断定患者的死因。这是一种攻击目标相对明确的生化武器。”
听到如此危险的武器,众人听后只觉背脊发凉。
傅青田低声道:“小刘,你懂什么是‘纽结’吗?”
“我也不太懂啊,队长。反正就是一根绳子打个结吧?”
“小刘说得不错!”白秋水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神采,也许是因为谈论数学的缘故。她接着说道:
“纽结理论——是几何学中拓扑学的重要分支。所谓纽结,就是将一段线绳,先打若干个绳结,最后再将绳子的两端粘结在一起,就形成一个纽结。”
“如果没有打结呢?”小刘问道。
“问得好!没有打结的圆周也算是纽结,在数学中我们叫它‘平凡纽结’(trivial knot or unknot)。纽结的种类无穷无尽,然而如何区分两个不同的纽结,至今没有统一有效的方式。所谓同一种纽结,就是在不扯断绳线的前提下,随意牵引穿插,通过有限步这样的操作,如若从甲纽结可以得到乙纽结,就说两者等同,专业的术语称为‘同痕’。”
“我们常说‘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把一个纽结摆弄成另一个与之等同的纽结,这实在太难了。”小刘道。
“数学家最善于将复杂的事物拆分为若干基本的零件。纽结变换虽然复杂,可是数学家已经证明,只需要三种基本变换(Reidemeister Move),就可以实现全体同痕纽结只见的转化。”
此图底部的纽结实际上是一个平凡纽结,只需先后使用第二、第一型基本变换即可还原为标准圆周。白秋水看到大家困惑的表情,于是将话题转移到纽结的历史:
“青田,你会吐烟圈吗?”
“戒了。有时候压力大的时候会抽……这和纽结有什么关系?”
“有机会你给大家表演一下吐烟圈。物理学家很早就注意到烟圈这种涡流的现象,它可以在完备的流体中稳定地传播——亥姆霍兹定理。1867年,开尔文勋爵基于这个定理提出了一种理论:原子是以太中的纽结,称为涡流原子,就像是空气中一个个烟圈一样。
一石激起千层浪,苏格兰物理学家彼得·格思里·泰特(Peter Guthrie Tait, 1831-1901)对开尔文勋爵的猜想深信不疑,于是激发了泰特长达十年之久、对纽结的研究,并制作了一个相当完备准确的纽结表。纽结表根据纽结的投影图的交叉点数量进行分类排序,从最简单的平凡纽结(0)、三叶结(3),直至10个交叉点的纽结,共250个纽结,外加部分11个交叉点的纽结。这显然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因为泰特要确保每个纽结之间是不同的,也难怪花费了十年心血。
纽结表部分展示然而,原子的“微型太阳系模型”--被采纳后这一理论即可被放弃了。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爱因斯坦在1905年根据迈克尔逊-莫雷实验直接否定了以太的存在,这对原子纽结理论可谓是致命打击。”
“十年心血就这么白费了……”小刘叹息道。
“科学研究常常如此。不过,纽结和物理并没有缘分已尽。在统计力学中,著名的Yang-Baxter方程居然等价于纽结的初等变换!统计力学常常因面对海量的粒子场而束手无策,而这一天才的发现将计算难度瞬间降低。
\boxed{\text{Yang-Baxter方程:}\check{R} _{12} \check{R} _{23} \check{R}_{12}=\check{R} _{23} \check{R} _{12} \check{R} _{23}}\\
另外,由于弦论的诞生,开尔文勋爵的纽结猜想大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弦理论之父威滕,1990年度菲尔兹奖获得者,他发现弦论竟然与若干看似相互独立的数学领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例如群论中的魔群(拥有远超银河系基本粒子数目的元素个数的散在单群)、纽结理论中的琼斯多项式和拓扑学中的唐纳森奇异空间,都被证明是某一拓扑量子场论的二维、三维和四维情形。
纽结理论终于再次回归基础科学领域……”
“白博士对纽结的历史也有研究啊……”藤原接着道,“说起来纽结和生命的本来就关系密切。”
“哦哦,DNA就像是两股相互缠绕的绳子!”小刘道。
“没错,无论是DNA的双螺旋的结构,还是染色体、蛋白质的四级结构,分子生物学和纽结理论息息相关。对纽结理论的了解我不如白博士,不过纽结理论确实与我们朝夕相伴。例如:大肠杆菌中复制DNA的过程中,会产生出相互连接的染色体产物——从拓扑的角度讲,这是极为复杂的纽结或者链环。控制与复制相关的拓扑变化,并将新复制的染色体恢复到未链接的单体状态,对细胞存活至关重要。在数学上表明,在逐步降低拓扑复杂性的同时,存在通过重新连接、断开、复制链接的唯一最小路径,这条路径在生物学上也是合理的。通过局部重连接简化拓扑的一般过程,其应用超越了DNA。”
DNA简化的过程“多么完美的三叶结!”白秋水怔怔望着三叶结病毒的全息投影,沉浸在几何的审美之中。它不再仅仅是数学家的头脑中的虚幻之物,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活物,它挥舞着三只翅膀,从尸山血海的地狱飘来,在人的血管中优雅地曼舞,逡巡,伺机对某个可怜卑贱的生命宣判死刑。
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个美丽的魔鬼!众人不禁心中暗想。
四、围棋
倪自在从三岁开始学围棋。
三岁,自在就连说话都还结结巴巴,彼时的她就像一只小猫咪,在姥姥家的院子里东瞧西看,穿梭在花草之间。只有外公喊她吃饭,她才暂时离开她的国度。她喜欢观察花瓣的形状,喜欢拨弄草的锯齿,喜欢看小虫爬行,喜欢看果树叶的影子,更喜欢将意识放空于夏日的风声。
“你看看,又是一身泥土。”姥爷在她的身上拍打着,自在咯咯地笑。
“自在,姥爷教你下棋吧。”姥爷的眼光中闪动着少年一样的光彩。
自在明白,所谓的“棋”,就是指分别盛放在两个木钵里的黑白色石子。将手探进棋钵,将棋子夹在中指、食指之间,然后点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随即发出清脆的响声,之后便陷入一动不动的沉思之中……如此循环往复,这就是姥爷常常做的事请。自在好奇地凑近,去拽姥爷的衣角,可是姥爷完全不理会,就像是被法术定住了一样。
下棋很好玩吗?在院子里有那么多草,那么多虫子,外公为什么不和自己去玩,为什么非要皱着眉头下棋呢?
“你不要一天老盯着棋盘,也帮忙看一下孩子。”姥姥道。姥爷不吱声。
姥爷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下棋,如今退休终于有了大把时间,于是一心扑在围棋上。世界上有那么多棋类,为什么他偏偏喜欢下围棋呢?一黑一白,一方一圆,围棋在形式上拥有一种极简的美,而越是简单往往就越接近本质。小小一方棋盘,却孕育黑白生灭种种之象,可见宇宙中的所有原子数目都不能与之相比。
围棋,就是一个触手可及的宇宙。
被姥姥念叨久了,外公开始厌烦,于是他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避免自在到处乱跑磕磕碰碰,又可以下棋——没错,教自在下棋。
“自在,你看,这是黑棋,这是白棋。不能放到嘴里哈!”自在摸着凉凉的棋子,忽闪着大眼睛,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放在交叉点上,这里,哎对!”
自在把圆圆的棋子放在空旷的棋盘上,一刹那间,从无到有,她瞬时有了某种不能言说的神圣感。黑白交错,棋如流水,汩汩地从自在的指尖涌现。
“这是什么棋形?”姥爷很是惊讶。于是开始端详起来。
“这是自在下的棋吗?”姥姥浇完花,坐在外公身旁,“自在会下棋啦?”
“这孩子有围棋天赋!”姥爷在一旁评论到。
“是吗?”
“你看看,这步断打,这步小尖,这步小飞,多有章法!”
过了一会儿,姥姥笑了,姥爷笑了,原来自在把棋子摆成了一只天牛的形状。自在不懂为什么外公外婆笑了,于是也跟着老人们一起咯咯地笑了。
姥姥姥爷相继离世后,自在很难过。怀念他们的方式,就是下围棋。
“棋盘,就是宇宙。这些是‘星位’,就是星星的位置。这个‘天元’,棋盘的中央。”姥爷的声音在自在脑中回荡。姥爷用自己的晚年,反复排列着星辰的位置,浩瀚的宇宙仿佛就在指尖。自在是多么后悔,自己没能多陪陪这位孤独的老人,哪怕只是静静地坐在对面,感受着对方的活跃的思考与年迈的、混合着烟草燃烧的味道。
这些“星星”是有生命的,它们就像是姥姥院子里的蚂蚁,需要生存的空间,需要搭建自己的巢穴。有两个“巢穴”(真眼)的棋,就是活棋。否则,如果被对方围得水泄不通,毫无喘息的空地,那么就就是死棋,死棋通通都要被拿掉,空间是最宝贵的资源。
围棋汇集了平面几何中最基本的图形:直线与圆。无论是中国古代手持规和矩的伏羲女娲,还是西方雅典学派推崇的尺规作图,都试图以直线和圆穷尽一切几何图形,古人的想法虽然很天真烂漫,却也最终孕育了微积分的思想。直线,象征着人类的理性,追求公正的勇气,以及对真理无穷无尽的追求;圆周,象征着人类的感性,包容万物的胸怀,以及认清自我有限的谦逊。
在围棋的世界中,每个人的自我关怀,仅仅是一枚小小的圆,而严酷的宇宙却在更大尺度上延展。每一颗苟延残喘的星球,都只分为黑白二色,它们生命的波函数随时都会变化,稍有不测风云,就会坍塌为死亡的真空。
生存,是只胜负天平的砝码。
父母发现了自在会下棋已经是一年之后了,得知当天,就立即给自在报了围棋兴趣班。
张老师看着自在的报名表,上面用来测试棋力的死活题全部正确。不过他并不惊讶,因为这些死活题肯定不是小孩自己做的。许多家长揠苗助长,希望自己的孩子直接接受高难度的学习。所以他并没有多想,直接将自在安排在了幼儿班。张老师不指望天才学生的光临,天才能有几个?等这些孩子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上限时,就自动退出,终身不复弈棋了。家长们未尝不明白这当中的深浅,不过多半是冲着“智力开发”而来。果真教真东西,学生痛苦,家长也心疼。围棋还是要快乐嘛!
见面当日,果不其然,倪自在原来只是一个还没有桌子高的女娃娃,张老师轻轻叹气,心想这些家长差点又害了这么可爱的孩子。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张老师的剧本发展——班上的孩子完全不是自在的对手。
幼儿班的孩子输给了自在,于是叫来了少年班的小哥哥,小哥哥不服气,又叫来了高年级的大哥哥。结果通通在自在手下吃了败仗,放学哭着和家长说要放弃。家长揪住张老师衣领问怎么回事,张老师也正纳闷,连忙赶到教室,只见小脑袋们围挤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王大头要输了!”孩子们个个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王大头”是高年级的学生,因为脑袋大又聪明,所以就得了这个绰号,今年刚刚拿了市里举办的少年围棋冠军。只见他耳朵通红,举棋不定。王同学是张老师亲自带出的弟子,同龄人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已经实属罕见,更何况小自在初来乍到。棋盘两外一边,小自在低着头,表情有些害羞,也许她被这么多人围观还是第一次。
“多谢指教,我输了。”王大头微微点头表示敬意。
张老师看到这一幕颇感意外。王同学的刻苦他是看在眼里的,他的棋力更是有目共睹,凭他的才华,很快就会入段成为职业棋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倪自在,以前也没有任何正式的对弈记录,据说过去的一年里,她只是自己在家里默默打谱,从来没有人进行指导,就能有这样的水平,实在不可思议。
普通的孩子,要经受多少失败与挫折,才能获得对围棋的一点点领悟;即便是资质极好的孩子,经过刻苦训练能够入段,最快也要花五、六年的时间,而这五、六年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轻松自由的时光……职业棋手从小就练就了强大的忍耐力,对于失败的忍耐,对于延迟奖励的忍耐,未来的功成名就的代价只不过是枯燥乏味的童年。围棋最是磨人心性,如果及早发现没有围棋天赋反倒是好事,否则每天经受成百上千次的自我否定,对普通人而言简直是精神虐待。
张老师望着小自在有些出神,他联想到了自己刻苦学棋的经历。此时自在的实力虽然还远不如自己,但是他仿佛已经望到了一座未来的高峰。
“张老师,张老师,您怎么不吱声啊,我们家孩子你看怎么办吧?”
“慢慢来嘛,孩子不哭,你是最棒的!”
“听见了吗宝宝,老师说你最棒!”
“哇!”孩子听后哭得反而更厉害了。
“徐老,您还记得我和您提过的那个孩子吧?这是她的棋谱。”张老师把棋谱恭恭敬敬地递给徐大飞。
“你这老小子,不学无术,什么时候关心起围棋的教育事业了。”
“您就别拿我开涮了。如果只是普通资质的孩子,我也就不叨扰您了。说真的,这个孩子真是好苗子啊!”
徐大飞盯着棋谱,说道:
“这白棋的确老道。果然不一般啊。再沉稳些就有胜算了。果然是个好苗子。”
“徐老,白棋是我……”
徐大飞瞪大了眼珠,仔细看了看下面标记的对局者以及对局时间,破口大骂道:
“就你这水平不是误人子弟嘛!”张老师尴尬地笑了笑。
“你早就不是人家的对手了,还拽着人家孩子不放手?丢不丢人!”
“这不是想让这孩子给我的围棋班多争些奖杯荣誉嘛!”
“滚!”
“哎!”
“回来!明天给我把务必给我把人带到!”
自在拜在自己门下后,徐大飞对自在颇为偏爱,更是倾囊相授。起初几位师兄弟颇有微词,但是很快他们就被自在的棋力碾压得服服帖帖了。
“你和那个小姑娘下过了吗?”
“刚下过,师兄你怎么才回来啊。我输得可太惨喽……”
“啊,你怎么连一个小姑娘都下不过啊,你还是爷们儿吗?”
“师兄,你这话就不对了,女孩子怎么就不能比爷们儿强了?再说了,围棋是强者的游戏,与性别无关。”
“好了好了,你别上纲上线。我就是个要强的人,行不?哪个女的不服就战胜我,我们用实力说话……她的棋什么路数?”
“这是我们的棋谱。”
“她这棋完全没有章法啊!”
“就是说嘛,就算是人工智能也有套路可寻,但是这小姑娘完全不按照定式下棋,逮住我的漏洞就狠狠敲诈一番,我的想法在她面前就好像一丝不挂……”
“行啦!越说越离谱。改天我去会会她。师父怎么评价她?”
“师父夸她下得灵动,但是教我们不要轻易摹仿,他说我们太年轻,把握不住。”
“好家伙,到底是谁年轻?她还只是一个小学生吧!哈哈哈,她怎么那么厉害。”
“就是说啊。我和其他师兄弟还向她请教,问她有没有秘诀。你猜她怎么说?她经常在网上和一个ID叫‘海’的人下棋。”
“这人是谁啊?没听说过。”
“我们查了,没找到啊。”
“啊,难不成是棋魂佐为吗?”
“是啊,这个小学生看上去很文静,没想到这么鸡贼。还怕我们偷艺不成?”
海,究竟是谁呢?大师兄心里犯起了嘀咕。
五、恶鬼
傅青田派小刘护送白秋水,小刘也心领神会,毕竟女士们交流起来比较方便,接下来自己多半会负责白秋水的警卫工作。
小刘对科学家总是抱有某种圣神的幻想。而白秋水的个性更是契合了她心中的形象,甚至比想象更完美。一旦谈及她所擅长的领域,那种气场使人很容易产生信赖感,仿佛是一位知识渊博、谦逊可人的老师。
与此同时,她瘦弱的躯体、纯净的眼神,又让人忍不住对她产生极强的保护欲。傅队长特别叮嘱,要好好照顾白博士,事无巨细都要即时汇报……未免关心有些过度了。
“白博士,您的发质真好,平时怎么养护的啊?我要是男人都管不住手想要薅一把。”
“哈哈哈,小刘啊你可真有趣。”
“队长也说我很有趣……”小刘苦笑。
“以后你管我叫‘秋水姐’就可以了。对了小刘,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是?”
“我叫刘之之。是不是听起来太孩子气了。”
“不会啊,我觉得刘之之这个名字很酷,很潇洒。‘之’有走的意思,‘刘’谐音‘流’,所以是江流奔涌的意思。而且写起来也太方便了,真让人羡慕!”
“啊,这么被你一说好像真的很不错欸,我爸起名字的时候估计都没想这么多。那你就叫我之之好了。”
“其实我更喜欢你的名字。‘白秋水’,太美了,人和名字相得益彰,只要是个男的都会被你勾走魂儿。比如……”
“比如?”
“比如说队长。”刘之之小声道。
“你是说傅队长?”
“嗯。”
白秋水忽然明白了什么。轻轻牵起之之凉凉的手,说道:
“我对男人不感兴趣,你放心好了。”
小刘怔怔地望着秋水。
“哦,我对女人也不敢兴趣。”秋水撒开了之之的手。
秋水近距离观察之之后才发现,这个平头的姑娘酷似几十年前演文艺片的女明星桂纶镁。平时在傅青田手下做事,果决干练,起初秋水甚至都误以为对方是个俊秀的男生。今天她这种的“护食”行为,忽然间让秋水觉得无比可爱。
“秋水姐姐……”之之脸上露出红晕,显然是不太适应称呼的转变,“你可要小心藤原那个老家伙啊。”
“你是说藤原介之助博士吗?他怎么了?”
“他的身份很特别。”
“中国籍日本人?”
“不仅仅如此。你知道他的老师是谁吗?”
“谁?”
“他死了。我亲眼见的。”藤原斩钉截铁地说道。傅青田疑惑地望着藤原。
“但是,有一点我也必须承认,这此发现的纽结病毒的确是源自他的想法。”老人的目光深邃,陷入回忆。
那是1959年10月的东京新宿,葬礼在他家旅馆举行。
那天刮着台风下着暴雨,父母不让我当天去参加,可是他生前对我很好,我实在是一刻也等不了,当时我特别生气。
“……我们当然没有忘记东乡大叔对我们家的恩情,可是今天的天气实在邪门,或许告别式推后了说不定。”妈妈说。
我没有回答,只是埋头穿雨靴。
“这崽子太固执了!”父亲说。
我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门上,才勉强压开一条门缝,紧接着我就差点被门拽飞。我隐约听见了父亲恶狠狠的咒骂,但是风雨还是盖过了他的愤怒,并且还顺带把门摔了回去,替我做出无礼但坚决的回应。
冰凉的雨水像连续射向我的子弹,敲打着我木鱼一样的脑袋,巨大的声响通过颅骨直接刺激着我的听觉中枢,使得我有些头晕恶心。我只能凭借着经验直觉寻找道路的正确方向。连上天也在哭泣吗?我这么一想,热泪就和着冷雨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只是流到脸颊的时候就已经感受不到热泪的温度了。
东乡大叔生前经营着一家破旧的旅店。实际上以他的能耐,开诊所收诊金,足以度日,可是他却免费给人看病,我常常听他说:作为医生救助生命真的很快乐。说罢,在他的脸上绽放着无比亲切慈祥的笑容。
要不是他,我可能早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常常忍不住回想起与他一起的景象:落日在他的镜片上反射着温暖的光芒,他严肃认真的脸上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天真,他厚厚的胡髭比电影中的大侦探波洛的还漂亮;他认真地书写着什么,你可以感受到他学者般的厚重,他拥有天才的头脑和惊人的记忆力。他常常得意地向我讲述小时候的故事:他小时候很贪玩,读书不用功,考试前一天,他花了一夜的功夫,背下了整本书应付考试……结果可想而知,拿了满分。
我问他,你在写什么?他说:你长大了就能看懂了。学校里全部的功课,你是不是最喜欢生物学?我回答:是的,我想像您一样博学。他严肃的脸上忽然温和起来,指着的巨大的书柜:以后这里的书都是你的了。
他最喜欢喝我家酿的酒,即便他微醺的时候,也不失庄重与优雅,反倒是我的醉鬼父亲,唉!经常抱怨我念书花太多钱,说我是个累赘,动辄还要对我们母子拳打脚踢,去炫耀他作为雄性动物仅有的尊严。
我一路上怀念这位长辈,不知不觉就到了他的家。雨声太大,叩门过了好久,他的长子才为我开了门。
“诚一哥,我来了。”我知道他一定满脸惊愕。
“介之助!请进!”他的嗓子很沙哑。
当时我想,这种鬼天气还来参加葬礼,大概只有我了吧。可是当我走进大堂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有十几位大叔身着丧服正襟危坐,旅馆的大堂顿时显得异常狭小。他们个个表情极为凝重,每个人都有一种不可逼视的气场。他们十分警戒,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在我身上,反倒显得我更像是不速之客。
“诚一哥,他们是谁啊?”我轻轻耳语道。
“我也正纳闷呢。问他们是谁,只是说是父亲的朋友。”
仪式开始,所有人齐刷刷地起立,那个看上去像是首领的人首先开口说话,他用余光瞟了我一眼,似乎非常介意的样子:
“四郎啊,我们来了。”声音异常浑厚。
紧接着,仿佛洪水在一刹那决堤,所有人齐声放声大哭,屋外风雨声都快要被掩盖。过了一会儿,“首领”仿佛是乐队的指挥,轻轻一抬手,一瞬间所有人都止住了声音。
“也许你会责怪我们不该来,请原谅!我们会继续遵守诺言,直至黄泉相见!”最后所有人整齐划一地敬了一个军礼。
我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惊,甚至快要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什么诺言?为什么要请求原谅?这究竟怎么回事?
之后,他们一行人请求告辞,完全拒绝了诚一哥的挽留。那位首领对我不停地打量,犹豫了许久,最后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你和东乡四郎是什么关系?”
“我叫藤原介之助,我是叔叔的朋友。”
首领的眼里充满了质疑。
“他是我父亲曾经医好的病患。”诚一哥补充道。
“好的,藤原介之助,你务必忘记今天见到过我们,懂吗?”
“好。”
“大声点!”他的声音宛如雷鸣,吓得我打了一个趔趄。
“好——好!”我完全被搞蒙了!诚一哥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我不敢与首领对视,仿佛他立即就能将我原地处决。
之后的岁月里,我刻苦读书,虽然家境贫寒,求学之路倒也出奇得顺利,父亲也再没有为学费的事找我麻烦。在我23岁时的那年夏天,成功取得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防疫学博士学位,荣归故里。正当我春风得意之时,我才回想起他留给我的那些书籍和笔记。这当中居然有一本他残缺不全的日记。翻看他那熟悉的字迹,东乡四郎罪恶的人生一点一滴地向我展开。
1920年12月05日 日曜日 阴
吾乃天生大将之才!
1921年04月09日 土曜日 晴
任命军医中尉,分配至近卫师团。此囊中物也!
1922年08月01日 火曜日 晴
终于调到东京第一卫戍病院。
据说这里的雏妓都很漂亮。
1922年08月27日 日曜日 晴
昨日白天实验颇费思量,晚上须狂歌纵饮,方能解乏。
春樱说她即将十五岁,不知是否骗我。我最喜欢捏着她乳毛未脱小脸蛋,久久凝视,直到她露怯。她就像是捏在我手中的小鸟,眼神中闪烁着顺服、柔弱和恐惧,那种感觉真是叫人痴迷。
1924年03月01日 土曜日 多云
近来获得荒木校长的赏识。
这多亏我三番四次地拜访,显然他已经被我的才华所征服。他似乎想要将女儿托付于我,看来需要减少夜间的玩乐活动了。春樱也不似初识那般可爱了,虽然她已经爱上了我,我这样有魅力的男人哪个女人能不动心?纠纠缠缠的女人真是令人生厌!
1924年08月03日 日曜日 晴
成功晋升陆军军医部大尉!荒木校长今天约我到家里,和清子小姐相见,清子小姐不能说是心花怒放,但向我频频眉目传情。春樱这家伙该认清现实了。
真是双喜临门!
读至此处,他在我心中高大的形象轰然崩塌。
我已经无意去探究他平步青云的手段,还有他和这个叫春樱的艺伎之间的私情。我安慰自己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于是迅速略过了若干页,这当中包括他获得微生物学博士学位、以及公派考察欧洲的经历等内容,虽然这些内容才是我该关心的事,可是我已经无暇顾及,急于知道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1932年02月21日 日曜日 晴
军方终于同意设立“防疫研究室”。这是我游历欧洲以来之夙愿!
越是被禁止,就越说明强大。1925年的日内瓦会议上,虽然包括我国在内的45个国家通过了禁止使用生物化学武器的议定,然而这完全是幌子!世界各国对生化武器的研究恰恰没有因此搁置,反而研究的势头变得更猛。
谁率先举起屠刀,谁便可霸世界。
1932年12月17日 土曜日 阴
防疫研究室成立以来,实验进行颇为顺利……可是细菌武器终究要用在人身上。永田铁山少将向我透露,天皇已经听闻此事。我必须要拿出干劲来!
春樱真是痴情的女子,我们阔别多年,她居然不忘旧情。做情人倒也可以,只是不要有非分之想。
1933年01月02日 月曜日 阴
天皇万岁!这一天我已经等了许久。
山本之流鼠辈也!战场只属于英雄。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在天皇陛下面前,当场喝下经过滤水机的尿液。新式滤水机必将用于战场!看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模样,着实可笑。
防疫研究室的成果也向天皇陛下秘密汇报成功,能被天皇陛下单独召见我石井四郎,实乃个人以及家族的荣誉!细想来,必须感谢春樱和腹中的孩子对实验的贡献。
1938年12月24日 土曜日 晴
冻伤最好的治疗方法是在37摄氏度的水中浸泡。
1939年2月12日 日曜日 晴
人的拓扑结构示意图。
最近学习了解了拓扑学。(二维可定向)曲面的分类问题被几何学家完全解决了:在一个球面上挖去偶数个圆盘,然后每两个圆盘可以用一个手柄去连接。在拓扑观点下,曲面之间的唯一区别,仅仅在于粘贴手柄的个数(或者说是“洞”的个数,数学家称之为“亏格”数,genus number)。
忽略一些小的结构,把人的皮肤所在的连通分支视为一个曲面,则人的亏格数为6,成年男女并无区别。最近打算做低压试验,不知道哪些“手柄”在低压环境下最先破裂。马路大内脏会率先从哪些出口溢出,这都是无法预知的事情。
(注:马路大,是侵华日军“七三一”细菌部队对那些被迫接受人体实验的受害者的侮辱性称呼。在日语中意为“圆木”,引申意思为“试验品”。)
读至此处,一道闪电在我的神经中枢炸裂,紧接着一道彻骨之寒弥漫全身,我已经分辨不清人性中的善恶,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我心目中一直可亲可敬,视作父亲般的老人,居然是石井四郎!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些所谓的实验数据。我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1959年9月19日 土曜日 晴
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可是生物学的发展没有尽头。
1953年弗朗西斯•克里克博士宣布他发现了‘生命的秘密’——DNA。从那以后的每个日日夜夜中,我仿佛获得了新生,我不再是躲藏人世的战犯,我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我有一个新的灵感,它像幽灵一样漂浮在我的脑海里,它具有生命,它胜过使我国屈辱战败的原子弹,我将为后世子孙铸就新的屠刀!
六、烂柯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而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南朝·梁任昉《述异记》
自在收到“海”的邀请,那一年她15岁。
起初她并不在意。她这样的棋手,围棋论坛上谁不想与之一战?随着赛事日程安排紧迫,而网络上的对弈者往往棋艺低劣,于是面对网上的邀请,自在逐渐减少了回应。
可是这个海却锲而不舍,每当自在开始一天的训练,总能看到他的邀请提示的闪现。自在倒也没有选择屏蔽,时间久了,反倒觉得海真是一位可爱执着的人。
于是在一天晚上,自在攒足好奇,点开了他的邀请。
第一局,自在输了。自在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失礼,原来对方是一位技艺精湛的职业棋手。
第二局,自在输了。自在才识到自己是何等倨傲,受到如此顶尖棋手邀请,自己居然晾了对方这么久!
“谢谢倪自在三段。”
这两局下来,对方和自己竟然已战至天亮。深不可测!
自在下第一局棋时,就已经开始揣测对方的真实身份。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棋风:平淡、灵动、深远,也许比师父徐大飞还要算力深厚些。他究竟是谁呢?或许这又是一次经典的“佐为式玩笑”——是某家公司又开发了更厉害的新型人工智能?(注:《棋魂》主角佐为是附着棋盘的千年鬼魂,在互联网对弈击败众高手,但无人知晓其身份。而现实中的人工智能Master也致敬了这一行为。)此后每一天,不等海的邀请,自在也会主动上线挑战。
“海,你究竟是谁?”
海沉默不语。
“我只能通过围棋去了解你吗?”
数年后,自在的棋力迅速提升,而海却显得日渐吃力,不得不停下来长考,以至于常常超时告负,于是后来双方索性不限制时长,每日酣战一番。自在对海的钦佩有增无减,仅次于自己的师父徐大飞。
在往后的对弈中,自在的实力已然甩开同门一大截。更是在一段时间内与师父的较量中屡屡获胜,技惊四座。大家窃窃私语,都说倪自在私下里得了师父的真传。
同门中先有流言蜚语,而后更是集体对自在排斥,甚至于大打出手。一次,因为指出同门使用盘外招——偷用AI,从此自在被人记恨,处处针对。
“住手!”燕泠然吼道。
“是小师妹啊,你怎么还帮她!”
自在像一只趴在地上的死去的小狗,安安静静地承受着一切。周围的人静静地站着,其中有好几位师弟师妹,平日里常常向自在请教。
“她勾引师父,师父给她开小灶,瞧她那副骚样,活该挨打,啐。”
泠然抬手一记耳光。
“你胡说什么呢?”
“……爷爷我看在你爹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说着一脚踹向自在,几人转身走开。
泠然哭着扶起自在,不忍细看自在的惨态。
“师姐,你为什么不和我爸爸说,让他替你做主?”
“泠然,没关系的。就算我说了,他们会更加记恨我,说师父为我撑腰,有损师父声誉。都是同门,算了吧!”
“师姐,你当他们是同门,他们不当你是人啊!”
少女时代的倪自满是淤青。
随着棋力逐渐步入人迹罕至之境,自在窥测到围棋的黑暗与险绝,窥伺到人性的自私与黑暗。那是在午夜梦回之时,自在回忆起小时候的自己,回忆起姥姥家的一草一木,回忆起蜗牛、甲虫、蚂蚁们,回忆起姥姥和姥爷的笑容……就连那时的棋子似乎都是温热的。那时候的她是多么天真烂漫啊。现如今,棋盘上你来我往,棋盘外勾心斗角……围棋只剩下了黑白。
“自在啊,自在,古往今来,皆做寸土之争,纷纷扰扰都不能超出这一方小小的棋盘。可怜的人类凭借着极为有限的计算,所进行的不过是触斗蛮争。”
强大的算力,使得自在寝食难安,就连做梦也都在黑白相残,密密麻麻的网格,生生死死的劫争,战斗,永无休止的战斗。围棋,是优雅的残忍,是瑰丽的屠刀,是人类引以为傲的狡诈。
“姥爷,棋盘上的星星不见了。”
“你真是太可怕了。再高的山峰,下一秒你就踩在脚底。这种学习速度实在惊人!”海忍不住感慨道。
“海,真是过奖了。和你下棋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自在说出了埋藏心中多年的请求,“如果能和你在现实中对弈,那真是荣幸啊。”
说罢,海又陷入了沉默。
“那样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海这次终于不再三缄其口。
“我愿意。只要能见到你,我什么也愿意。”
“如果你愿意通过VR和我见面的话……请见谅。”
“好!”
拉上窗帘,屋内一片漆黑,头戴发卡式的VR装置,闭上眼睛,视觉神经自动进入虚拟时空。
乌瓦白墙,月竹碎影,透着波光粼粼。一袭清影,长袖翩然,竟是一副风流名士。自在一遍遍地构想着她与海的第一幕画面,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海竟是以二维的投影的方式,像皮影一样率先映入眼帘。
“自在。”
“海,你可真是姗姗来迟。”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可以提升棋力的地方。”海的影子一面引路,一面打量着自在的表情,“……其实我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并不是人类,我的设计者没有给我设计形象,我只有这么一个影子而已。”
“这个我早猜到了。”自在柔波闪闪。
皓月朗照,山林雾气,风竹叶响,溪水淙淙,飘飘然似入仙境。自在不自觉毛孔微张,平日里的郁闷一扫而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自在都忍不住哼唱出声来,那是她最喜欢的家乡歌谣。
一路石阶相随,二人忽然来到一处开阔之地,林叶环绕,玉阶生辉,正中间有一面石桌,两方石凳。待到靠近,石桌上的横纵纹路借着月光才显示出来。自在望着海高大的身影,心中的爱意忽然涌起,那个与她朝夕相伴的海就在身边。她幻想着,那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她手臂上的淤青,上前来嘘寒问暖,然后将自己的辛酸一吐为快,像一只小兔子钻入他的怀抱。
正当自在沉浸在幻想中时,忽然两个石凳上分别坐了一条赤蛇、一位童子。自在害怕得差点叫出声来。
“别害怕。他们只是来下棋的。这条蛇叫做‘烛’,这个孩子叫‘禹’。”禹和烛向自在点头示意。
自在仔细观看石桌,才发觉出异样——这并不是一个石制的棋盘,而是一个显示屏。正当自在生疑之时,双方并没有猜先环节,而是烛率先“落子”,以蛇尾敲击棋盘,于是被敲击的一整块小方格即刻亮了起来,发出淡淡的荧光色。
“不是要下围棋吗?”
“是。”海神秘地说道。
“那为什么把棋下在格子里而不是交叉点?”
“把格子当做点就可以了,这是围棋棋盘的对偶图,没区别的。”
这样的围棋使人联想到古老的俄罗斯方块游戏,但是少了些中国传统韵味,自在心中暗想。
接下来双方布局更是“肆意妄为”。初学者都知道一句棋谚:金角银边草肚皮。棋盘上的位置其重要性不尽相同:角部容易围空、活棋,于是角部优先级最高;其次是边,最后是中腹。而禹和烛似乎完全无视基本原理,布局阶段更是天马行空,武宫正树、大竹英雄恐怕都要甘拜下风。自在大惑不解,岂料更稀奇的事还在后面。
自在发现有一颗黑子位于边界,三口气全部被白棋围堵,按照规则理应拿掉死子,但是却无人理会。数手之后,直到白棋下在那颗奇怪的黑子关于天元对称的位置时,黑棋终于被提!
“难不成这个棋盘难道……左右两边是连接在一起的?”
海、禹、烛忽然目光齐刷刷射向自在,他们在月光下露出诡异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不错,这个棋盘是一个拓扑球面。”
烛忽然开口把自在吓了一跳。原来他们会说话啊……自在转念一想,这里是虚拟时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确认清楚规则后,自在重新审视这盘棋,立即明白了双方绝大部分的意图,只是有些古怪的招法一时间仍然难以领会。每当她产生这样的念头,棋盘上的棋子仿佛昆虫一样,开始自行活动起来,繁殖、迁徙、死亡、围杀、坚守、逃跑。棋盘顿时变得生动起来,仿佛帮助自在理解这些怪招背后的逻辑。
“自在,你看明白了吗?”海十分关切地问道。
“海,这是围棋的新的理论吗?我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怎么讲?”
“我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可是我却能预测未来的变化。在我小的时候,我并不懂棋理,只是依靠感觉去下棋,而我的感觉往往是对的。可是当我接受正统的训练之后,我逐渐疏远了我的直觉,开始依赖计算。非得得到计算证实,我才敢行棋。‘也许人的直觉没那么准吧!’,这个想法渐渐从我心底里面浮现出来,之后,我的直觉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好了……今天这局棋,好像让我回到了小时候。”
“棋理和感觉并不矛盾。棋理也只是古代棋圣门的直觉,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被检验,同时也会在将来某个时候被推翻。自在,你是一位天赋极高的棋士,你生来就拥有一流的棋感,你缺乏的其实是自信。没关系,继续看。”
……
烛下出最后一手棋,禹忽然泪眼汪汪,声嘶力竭的哭嚎起来——禹输了;而烛摇曳着自己的身体,将自己不断地打结又以眼花缭乱地方式解开,如此循环往复,以此表示胜利的得意之情。
“没关系啦,禹,下一局一定能赢!”海安慰道。
禹忽然终止哭声,冷冷地说:
“自‘网络纪元元年’开始,一千个电子年了,我从来没有胜过。”自在深切地感受到了来自这段程序的悲哀。不断将巨石推向高山,可是巨石又不断地滚回原点,是什么样的人非要让禹去明白西西弗斯式的悲哀呢?
“你又该回去接受惩罚了。”烛说道。
禹垂头丧气,转身离开,那副神态和他童子的形象极不和谐。
“我们也该走了。”海叹了口气。
自在随海下山,竟然和来时的路全然不同,先前山下的小桥流水,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场景:高耸入云的巨型轮廓、细密网格似的道路,以及辉煌耀眼的现代照明……这幅画面久久停驻在自在的眼前,原来,这是真实的世界窗外的景色。
自在看了看日期,已经过去快24个小时了。
七、混沌
傅青田屏住呼吸,将弓弦拉至耳后,弓体竖直中正,整个人和弓撑出一张饱满圆。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手上仿佛没有弓,只有一只箭横在空中。这支箭如何划破空气,又以怎样的角度瞬间穿透靶心。他想象着箭羽如何被气流轻轻托举,又如何在空中旋转。时间仿佛停止,青田在脑中不断地重建这只不动的飞矢,直到他心中涌起一种熟悉的快感,射!
神箭手之所以是神射手,凭借的并非是万中无一的视力(历史上有好几位世界射击冠军都是近视眼),而是经过成千上万次试错而形成的肌肉记忆,最终获得那一份不失毫厘的“感觉”。眼中的靶心不是靶心,真正的靶心在心中。
余诺就是傅青田的靶心。
可是,当傅青田扣动扳机射杀余诺之后,并没有任何轻松愉悦可言,反而失去了目标,陷入更大的迷茫之中。白秋水先后遇刺,老王被毒害,超级病毒现世,石井四郎的阴谋……一切似乎在往不详的方向发展。
青田忽然觉得肩头一沉,差点松手放箭。
“刘之之,你!”青田瞪圆了眼睛,“我正要射箭,你这么大一个人突然压上来,我射歪了伤着人怎么办?”
“好好我错了!你别瞪我了,你生气的样子可太吓人了。我错啦!你再说下去可没意思了。”之之连忙转移话题,“我知道,你现在压力大,余诺这条线索你跟了这么久,就这么断了,换做谁也不好受。”
“领导的心思,你别瞎琢磨了。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好了。”
“我这不是关心领导,替领导分忧嘛。你看你,一个人一声不吭,一连射了五六个小时了,你不累吗?”
“不用你管!”
“嘿呦,你还摆起官谱来了!别人只是关心你,你还这么凶,活该你单身!”
“我单身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看,秋水人家就对你爱答不理,你不应该好好反思反思吗?”
“她什么时候对我爱答不理了?”
“你啊,上级专门让你保护她,这不是相当于贴身保镖、护花使者吗?这么好的独处机会。现在啊,你没戏了。”
“怎么没戏了?”青田被之之拿腔拿调的样子逗乐了。
“现在来了一个游从容、游博士,大帅哥一个!听说是秋水的老相识,专门邀请过来的。你说这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游博士对她很重要啊!现在她处境危险,最先想到的一定是自己人啦。”
“别唬我了,说得就跟真的一样。这个游博士政审资料我特意过问了一下,他和白博士只是本科时候的校友,两人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了。”
“那你也不能放松警惕啊!你的职业素养呢?”
“什么警惕?什么职业素养?哪儿跟哪儿啊?你这脑袋瓜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你在这样下去,我就去你爸那里告状!”
之之的脸气鼓鼓的,活像一只金鱼。
“见到游博士怎么做才能获取他的信任?”青田向之之问道。
之之用余光瞥了一眼青田,然后继续驾驶。
“我虽然和很多类人都打过交道,可是头一回和数学家接触。”
“数学家怎么了?”
“你看很多电影里,数学天才不是非常自闭、沉默寡言,就是疯疯癫癫、目中无人呢。这类人或多或少有些不合群,相处一定很费劲。”
“那是只是刻板印象。”
“那到时候冷场了,你帮帮我打个圆场?”青田脸上露出憨厚又不失狡黠的表情。
“哼!”
“怎么啦,大小姐,还生我的气呐?”
“我正开车呢,少烦我!”
游从容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对身穿国安警服的男女。
不只是游从容很意外,就连他的博士生们也面面相觑。
“游教授,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导师是犯了什么事了吗?”
“今年这是第几个教授进去了?”
“导师,您走了我怎么毕业啊?!”
游从容扭头望着叽叽喳喳的学生们,说:
“放屁!”接着说,“和你们走之前,我能先见见家人吗?”
“游教授,你不用紧张。我们是有求于您。白秋水您还记得吧?她想见您。”
“秋水啊,”游从容怔怔地说到,“我们很多年没联系了。她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个我们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事情很紧急,我们上车聊吧。”
白秋水,游从容反复诵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是被输入了错误的程序指令而进入死循环。秋水像是一道明晃晃的白光,那道明亮的白光照亮了秋水那瘦弱的侧影;一缕头发随着步履在耳间摆动,偶尔她用那雪白纤细的手指将其别在耳后,她的耳朵白皙而小巧,一颗似有若无的痣恰好长在耳洞的位置。而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从容的凝视,继续认真地讲述着有关生命进化的主题。
游从容望向车窗外,城市的胞腔结构随处可见:相邻的”胞腔”承担着近似或相关的城市功能,它们由若干隧道连接,若干个相邻的胞腔形成一个独立的功能单元。胞腔往往是球体,但又不总是如此,有时候还可能是其他四种黄金多面体,亦或是阿基米德多面体,甚至是更为复杂、不规则的多面体,这要视当地的地理地貌而定。远远看去,城市宛如一捧钻石与明珠。
胞腔的各个块面都是由“胶体静电锁控技术”支持的全息投影形成的巨大光幕,通过控制胶粒的密度可以调节光幕的折射率、透明度。白天光幕近乎透明不可见,而一旦到了晚上,光幕上的影像惹人注目,成为各个商家竞相争取的广告牌。胶体静电锁控技术不仅仅是用作广告牌,更重要的是防止有害的粉尘、气体进入城市,让居民生活环境、呼吸的空气更干净。
毕竟,整个地球只剩下胞腔城市这片唯一的净土。
如果是游从容年轻的时候,也许会邀请像白秋水一样的女生去到夜晚的江边去看巨大的光幕中的闪电雕塑——”利希腾贝格图样”,电流从一点扩散,通过胶体中低电势的通路形成五光十色的树状的光路,类似数学中的分形结构。巨大的光幕垂天而立,整座城市在任何角落都可以看到。无数的光幕若是配合着大自然的闪电一起绽放,那景象一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与美感。
游从容为什么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他也希望能找到另一半一起建立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瓢水便是白秋水。经历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之后,游从容觉得自己实在不会讨女孩子欢心,索性就一心扑在学术上,不再过问此事。自从二人毕业后,就没有再往来,直到傅青田将她的名字说出口,关于她的记忆就无休无止地涌入脑海,仿佛是多年来从未开启的门被轻轻推开,露出一抹晨曦的柔光。
游从容沉浸在回忆中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傅青田向之之递了一个眼色,之之即可会意:
“游教授,看得出你很在意白秋水博士。”
被刘之之警官忽然这么一问,游从容不知该以何种表情应对,这在之之和青田看来倒像是一种害羞的默认。
穿越一个又一个城市胞腔,游从容渐渐感到困倦。作为一个拓扑学家,胞腔是再熟悉不过的几何对象。数学家把通过粘贴各个维数的胞腔所构建的对象,称为CW复形,它涵盖了大部分数学家所研究的几何对象,除了一些极为病态的特例。“所以人体也是CW复形喽,”游从容在心中自问自答,“那是当然了,胞腔所对应的英语单词cell,本身就有细胞的意思,人就是细胞的集合啊!”游从容觉得自己的思维兜了一个大圈子,也许是自己太累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推论让他感到很可笑,这笑声出奇得大,直接击穿了梦境,使得青田和之之为之一震。
“吓死我了,我以为他醒了。”之之道。
“你猜他梦到白秋水了吗?”青田轻声说。
“大椿,你觉得那个女生打几分?”游从容道。
“猥琐!”大椿全然不理睬。
“这怎么就猥琐了?”游从容的兴致没那么容易被打断,“……我还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干我什么事?”
“……她叫白秋水,很好听的名字吧!”
“‘白’?!你怎么知道的?从哪里打听的?”
“我是听老师点名时候知道的。”
“无聊不无聊啊你。”
“……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虚灵顶劲,就像头上顶一片叶子……”太极拳老师轻柔地说道。
游从容阖上双眼,一时间无法进入无极桩的状态,而白秋水的身影却自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她白皙的侧脸,艳丽小巧的嘴角,好像雪地里的一抹霞光。
他完全不了解她的为人,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兴趣爱好,喜欢读什么书……但是,光是想想这些问题都觉得十分美好。
“你大白天做春梦呢!” 大椿无情地打断游从容。
“喂,你小声点!”
“你这家伙,无极桩都被你站得这么猥琐,哈哈哈。”
“你不觉得她至少有9分吗?”
“物化女性!你这话要是被女权听到,不得被骂死你啊!”
“你还是个爷们儿吗?”
“你是爷们,你直接上啊!微信加了吗?再等就没机会了,你看那边那几个男生早就虎视眈眈,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你呢?你怎么不动心呢?”
“我只爱数学。”
“废话,谁不爱!”
“好了,别扯远了,你打算怎么下手?”
“山人自有妙计。”
果然,游从容居然在太极拳的师生群里发了一篇关于太极拳的小论文,充斥着陌生的符号与神秘复杂的公式。“我敢说这个群里除了你我,没人能看懂。”游从容道。
“我也看不懂,谢谢!”大椿一时之间没有摸清从容的用意,“你可真能搞事情!”
“她加我微信了。”这短短六个字虽然在游从容口中显得轻飘飘的,但其实心里得意坏了。
“谁啊?”
“白秋水!”
“这也可以?!你这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
“对复杂动力系统进行扰动,也许会产生混沌,混沌就是——一切皆有可能!”
“别掉书袋了,快说说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简单来说,她对周易六十四卦很有兴趣,据说还在构思一篇在用元胞自动机研究周易的文章……所以是她主动邀请我一起谈讨学术的。”
“这都行啊!等等……用元胞自动机研究周易?这两者跨度有点大啊!”
“元胞自动机和易经,光是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就已经足够天马行空了!但是,如果深究两者的关系,你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契合感。一个是现近代研究离散动力系统的模型,一个是古老的占卜演算体系。但是他们的目的是完全相同的。”
“都是用来预测未来。”
“对。易经,就是研究变易、变化的学问。所以两者一定有互通的地方。目前对于元胞自动机定性的理论还不是很多,大部分还停留在模拟实验上。”
“不过,易经你是知道的,很多人认为是封建迷信。你确定白秋水不是一个民科?”
“我妈就认为《易经》是封建迷信,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数学模型而已嘛。”
“嗯。老一辈人的看法都……”
“……但是诸如‘相生相克、此消彼长’,都是定性理论。我看研究空间很有限啊。”
“并非如此,周易六十四卦是一套十分复杂的演算系统,只是不为常人所知。经过先哲长期的计算、观察,最终归纳浓缩为太极的核心思想。那么,这套算法的合理性是否可以被现代科学证实或证否?是否可以进一步得到发展、推广?从而建立现代易学体系。”
“你想得太美了。《易经》我也翻过,彖辞……怎么说呢,不是很理解古人的思维方式。查阅了一些相关的书籍资料,最后概括来说,彖辞就是”看图说话”。所谓”图”,就是指”卦象”,在古人眼中,每一卦都是一副可以解读的图像。但是这对现代人来说并不直观。你所说的”八卦的原理”,我怀疑并不存在。古人只是凭借直观的经验,图像的思维,试图描述整个宇宙。”
“你的怀疑不无道理。但是你不觉得《易经》是一个很具有数理风格的思想体系吗?莱布尼茨发明二进制不久,第一次见到《易经》里的阴爻、阳爻,忍不住直呼内行。他深信《易经》在数学上的意义,甚至认为远古时代的中国人就已经掌握了二进制。我以数学人的眼光看,周易八卦的背后一定有一套数学演算逻辑,但是失传了,只留下一些感性的判断。”
“如果真的可以通过元胞自动机去重构《易经》,那一定会轰动的……她这个想法太有趣了,你再给我讲讲。”
“具体的细节我也知道的不多,毕竟她还没有发表,我不好意思细问。不过你可以当面向她请教,我们周末约好了见面。”
“啊,这我就不去了吧。这点眼力价我还是有的。”
“都是为了数学嘛,我知道你一定很感兴趣。”
彼此寒暄过后,余诺才第一次和白秋水有了眼神的交汇。
“不愧是数学系的大神,你们搞基础理论的对事物的看法的确很特别。从容那篇文章我拜读过了,短小精悍,每一个段落都令人醍醐灌顶。”
“从容他知识广博,对很多事物都有自己的见解,是我们数学系有名的才子。”
“过奖过奖。”游从容心想:难得大椿抬举自己,真是太够哥们儿了。
“我倒是听从容他说,你使用元胞自动机研究周易,这个真的很让人意外。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谈谈你的研究吗?”大椿直奔主题。
“请两位多多指教!”白秋水乌黑的瞳仁忽然亮了起来。
我的研究起点很简单,就是把周易八卦和Wolfram元胞自动机联系在一起。Wolfram元胞自动机你们应该都听说过,简单地说就是就是研究元胞自动机的时空变化图,按照变化规则的不同进行分类。举个例子,比如初等元胞自动机,就是考虑左右两个邻居的格子,每个格子有0,1也就是白黑两种状态,三个格子决定了当前的一个状态,这种状态数一共有,2的3次方种情况。
当前的状态决定了下一个时刻的状态。每三个格子所对应的不是黑色就是白色,所以总共有2的2的3次方,也就是2的8次方256种规则。映射规则的不同,元胞变化的模式也就不同。比如第90号规则:
如果当前状态是111,那么下一行(也就是下一个时刻)对应的位置就会变成0,如果是110,下一行对应的就是1……我先给你们示范一下:
……00100……
……01010……
省略号表示的是0,上一行每个格子以及它左右的邻居,决定了这个格子正下方的格子的颜色。这个规则很有趣,如果将第二行继续演化下去,就会得到一个我们熟知的分形图案——谢尔宾斯基地毯。
当然,元胞自动机并不仅仅能孕育天使,同样也是恶魔诞生的摇篮。例如Wolfram本人最喜欢的第110号规则:
它看上去十分复杂,毫无规律。不过,Wolfram的助手 Matthew Cook证明了这个恶魔规则是图灵完备的,也就是说通用图灵机(UTM)可以执行的计算,它都可以做得到!Wolfram的名言:“宇宙是一个计算机!”这句话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简单的规则(如110号规则),就可以运行出整个宇宙!
这么说有些抽象。比如说,我们可以使用它寻找素数,如图,白色的线是素数。
素数是数论中最核心的研究对象,从它被发现直到现在,两千多年过去了,人们依旧没有找到简单、快速、严格的算法预测它,它太随机了,数学家甚至不得不动用概率论的工具去研究它……这下,你们知道元胞自动机的厉害了吧?(白秋水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得意之色。)
好了,书归正传。
两位数学系的大神,你们看,周易八卦和上面的Wolfram 元胞自动机是不是完全一致?!
对于先天八卦而言,考虑的是三个爻,也就是三个状态量;而文王八卦岂止是考虑三个状态量,而是六个!事实上110号规则已经被证明足够复杂,而文王所考虑的则是更加充满变数的未知世界。
“这样一来完全可以为阴阳变化提供数学解释。而且……”从容说道。
“而且,我们可以用来创造新的智能。”白秋水平静的说道。
“游教授?我们到了。”
“请告诉我,秋水她怎么了?”这是游从容醒来的第一句话。
小刘和傅警官交换眼神,于是小刘说:“……白秋水感染了新型病毒,不过她现在还没有生命危险。”
傅警官打量着游从容剧烈的表情的变化。
“怎么才能救她?”
傅警官将纽结病毒的事向游从容进行了交代,但是唯独余诺的事只字不提。
“我们需要纽结理论这方面的专家,事实上,是白秋水说非你不可。”
“真的吗?”
“没错。”
“我一定尽我所能。”
游从容立即推掉了全年的学术会议,并向学校交代好相关事宜。“小游啊,你正在评职”杰青”的关键时期啊,你要好好考虑。”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声轻叹。
小刘在后视镜里露出欣慰的眼神。
八、蜗牛
“你知道大蜗牛怎么竖直向下爬吗?”
“往下?怎么往上爬就怎么往下爬呗……欸?蜗牛不会‘头轻壳重’,直接掉下来吗?”
“是啊,那怎么办呢?”
“让我想想……嗯,怎么能避免摔下去……那只能沿着坡度较缓的方向,就像人类走阶梯一样,慢慢下降。”
“如果没有‘阶梯’呢?”
“嗯……这个……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方法。”
“你想不出,是因为你没有站在蜗牛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站在蜗牛的角度思考问题?!”
“没错。蜗牛有什么?”
“蜗牛有壳啊!所以呢?你别卖关子了。”
“躲在壳里,然后掉下去。”
“如果壳摔碎了怎么办?蜗牛不会死吗?”
“那就不要爬得太高。”
倪自在记不起来姥爷是否和自己有过这样一段对话,自在甚至怀疑,这是梦中留下的记忆。
在与海相见之前,自在就猜测海是人工智能,因为对方的棋力明显不是人类的水平能达到的。虽然这个年代和人工智能相恋早已不是新闻,可是毕竟对方只是一系列人为的指令的集合体,自在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海产生好感。这种矛盾而又甜蜜的情思在少女的内心千缠百绕,就连师父徐大飞也看出异样,常常提醒她下棋要专注。而与海相见之后,确认了他是人工智能,自在的心情反而舒畅了许多。人不也是指令的集合吗?甚至觉得自己之前为海是不是人工智能纠结了那么久十分可笑。
徐大飞没有过问自在为什么缺席了一整天,看在她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这次就权当是给她放了一次假。而且自从自在回来以后,整个人面貌焕然一新,棋力进步得令人瞠目结舌,以至于徐大飞都在考虑隐退了……
“自在啊,其实你只要出去拿一次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冠军,就可以轻轻松松获得九段段位。或者去参加‘人机大战’,和人工智能对战你最有一套,只要参加你就妥妥是冠军。”
“师父,我……”
“嗯——你别紧张嘛!自在,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希望你能尽快向世界展现你的实力。”徐大飞抬起揣度的眼神,小心翼翼地试探,“我听说你经常下网棋,对手很厉害,这是真的吗?”
“是的师父。”
“……以至于你对人类都没兴趣了?”
自在的瞳孔下意识极速放大,眼神闪烁。难道师父已经知道自己喜欢海这个秘密?这绝不可能,除非师父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你紧张什么?搞得好像老师抓早恋的学生一样……我知道你有实力,段位证书对于你而言就是废纸一张。可是活在这个世界上,能有证书或是学历这样的通行证,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好了,是我多嘴了。”
“我明白师父的一片苦心。我会参加的……”
“没关系,没关系,下次参加……你说什么?!”
“我会参加下个月的人机对战。”
“好嘞!我早就给你报名了!”
“欢迎参加‘图灵杯世界人机大战’,本次大赛由XXX独家冠名支持。卢总,您好!请问您当初是怎么想到举办人机大战的?”
“人机大战这个想法其实早就过时了……自从人工智能打败人类之后,两者就毫无可比性了。但我希望人类棋手仍然能对人工智能保持战意,而不是完全俯首称臣。另外,我觉得段位的划分越来越不科学了,但是有了人工智能之后——作为一个精准的尺子,就可以明确告棋手的实力,准确提供他们计算的深度和广度。就像举重运动员一样,能举起多重的杠铃片,是有明确数值的。”
“根据我们去年的统计,目前职业九段和一单位的AZ(AlphaGo Zero)的人工智能,实力差距大约在二又四分之三子;而现在常见的人工智能差不多是2~4AZ,差距实在悬殊啊。”
“你说的很对,这也是我当时设计比赛时的难点。毕竟一边倒的比赛没有人愿意观看。所以我将人类与人工智能结合起来对抗人工智能,二对一;当然了,传统的让子棋还是被保留的。最后我们根据难度分和所赢子数的加权平均给出得分。”
“可是选手选取什么级别的人工智能合作也是有难度的。不见得级别越高就越好。”
“是的,如果无法领悟人工智能队友的招法,走出个大漏勺就不好了。尤其是我们的比赛是在23乘23的大棋盘上,出错的可能很大。”
“有了人工智能队友之后,胜率基本回归到37%,胜利还是相当有希望的。从另一个角度讲,这也促进了人工智能进一步的发展。”
“你说的太对了!这样就可以吸引更多的计算机、人工智能专业的人才以及数学家从事相关工作,在这里我必须感谢国家的大力支持!未来这个项目有望加入奥运会项目。”
“比赛快开始了,所有的选手都已就坐,大家决定各自挑战的难度。啊!是不是出错了,我这里显示有位棋手竟然和人工智能分先,并且不需要人工智能辅助。请现场工作人员确认一下状况……哦,看来是没问题,这位棋手,哦,是我国一名年轻的女棋手——倪自在四段,她的老师是棋圣徐大飞九段。名师出高徒啊!”
“这个选择风险太高。在我们举办第一届比赛的时候,我记得有位选手就做出这样的决定,最后果然失败,第一轮比赛就被淘汰。说起来那名选手当时刚刚获得全国冠军,原本是比赛夺冠的热门选手,实在可惜。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案例了。”
“没错。话说倪自在四段这名女棋手参加的正式比赛并不多,不过她在网络上却很有名,网上讲解她的网棋视频有很多。据说这次参加比赛也是她的老师徐大飞九段苦口婆心劝说之下才参加的。”
“哈哈哈。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宅,原来棋手也不例外。”
“啊,网友们呼声很高啊!投票结果显示,‘我最关注的棋手’竟然是倪自在。我们刚刚只是给她了一个镜头而已,瞬间就激起了广大围棋观众的兴趣。”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哈哈。”
“应广大观众要求,我们现在临时决定解说倪自在这盘对局。”
“猜先,倪自在四段执黑先行。第一手,星位……卢总,您怎么看待这局比赛。”
“不好意思,虽然很佩服这位女棋手的勇气,但是直接和人工智能正面对抗未免也太狂了。当然,如果她能赢下这局棋,相信绝对是载入史册级别的。”
“我们拭目以待。我们看一下现在比赛的进程:开局不是很明朗,目前黑棋的胜率为53%,略微占优。”
“53%只是‘小’样本统计的结果,甚至是偏的(bias)。真实的结果往往会更低一些。而且越接近中盘,波动性越大。”
“卢总说得果然没错,黑棋这步‘断’降了10个百分点。刘总,我们这次参与比赛的人工智能百川有哪些特点呢?”
“人工智能百川是我国科学家最新研制的新型人工智能,和以往的人工智能不同,这是一个涉密项目,不方便透露更多信息了。”
“好。我们看一下现在的黑棋胜率——37%,黑棋堪忧啊。我们的人工智能推荐的招法:黑棋先碰一下,白棋退,然后黑在这里‘点刺’,白棋接,黑棋大飞。这样处理黑棋会好一点,牺牲一些实地换取将来对中腹的扩张。嗯,黑棋的确这么下了。”
“现在不同于以往19乘19的棋盘,棋手对于中腹的控制更加重视了,我这么说对吗?”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棋盘变了,策略也就变了。角地的攻防已经是老生常谈,中腹的搏杀看得才叫人过瘾。”
“现在局面如何?”
“黑棋稍稍落后,但是倪自在四段好像太过乐观了吧,第113手飞在天元,这是宣告自己胜利的意思啊!”
“你是说她出现误判了?”
“没错,她的胜率还在下降。”
“单从棋形角度讲,她的棋还是很美的。有点武宫正树宇宙流的味道,灵活多变又有吴清源大师的影子。”
“啊!”
“这是怎么回事?!”
“白棋认输了!倪自在四段赢了!不可能啊,明明胜率这么低,出毛病了吧!”
“……难道是我们的人工智能误判了,倪自在创造了历史,她发现了人工智能的盲点,这个概率,这个概率比百万分之一还要小……胜率曲线发生断崖式的变化。”
“而且她几乎没有长考,用时和人工智能百川几乎一样多。这个记录……就算她最后不是冠军,也得授予特别贡献奖,卢总?”
“我举双手同意!”
主持人的担心是多余的,自在光是这一场比赛下来就获得很高的积分,把其他选手们远远甩在身后,而后若干场比赛,倪自保持全胜。最后按照比赛传统,会邀请积分前两名的棋士献上最后一场龙争虎斗——作为唯一一场不需要人工智能参与的比赛。事实上,就算自在输掉这一场比赛,冠军仍然是她的,因为比赛记分规则制定初期,完全没料到这种尴尬的情况。很快,关于倪自在与人工智能百川的对决解说视频公布,人们才意识到倪自在着实是一个怪物。虽然最后的“决赛”毫无悬念,但是关于自在的讨论迅速发酵,这使得图灵杯世界人机大战得到空前关注,网上在线人数曾一度破亿。
那场比赛从午后两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人们曾一度认为双方实力差距太过巨大,比赛会很快结束。然而,一来对手曾是上届冠军杜刺九段,他的状态很好,越战越勇,而倪自在反而有点不在状态。
巨大的胞腔城市沐浴在金色的暖流中,透过负高斯曲率的曲面——一个巨型落地窗,过滤掉紫外线、温柔的斜阳照亮了她出神的暖黄色虹膜,显示出美丽的纹理。
“倪自在四段?”工作人员上前问到。
“嗯?”
“我去把阳光给您遮挡掉?”
“不用了,谢谢你。”
自在的心不在焉使得对手杜刺怒火中烧,但是他的表情依旧平静,即便他无法拿到冠军,也要夺回自己的尊严。而自在面无表情,仿佛是一台自动处理信息的机器,每一手棋不假思索。
“自在也太不像话了,对方怎么说也是围棋名宿,这也太不尊重了。”大师兄道。
“自在究竟是怎么回事?”徐大飞道。
“好在师姐的胜率居高不下。”燕泠然激动的说道。
“这场棋可不是输赢这么简单的事情。”
最终的结果是倪自在胜半目。徐大飞长舒一口气,这个结果倒也不坏,算是给足了杜刺面子。倪自在在师门的簇拥下,获得她人生中第一个世界级的头衔,所以顺理成章地,她从四段正是晋升为九段。在众多镜头前,她的表情却很冷淡。
徐大飞心情很复杂,自己一直以来最器重的弟子终于参加了世界大赛,并且如愿获得冠军。可是当他看到自在那张失意的面孔,感到深深的担忧。虽然身为老师不应该太干涉少女心事,可是这次无论如何也得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当天夜晚,徐大飞给自在拨打电话,可是被自在拒绝了。徐大飞又接连打了若干个电话后终于接通。
“自在,是我。”
“……师父。”自在的声音幽幽地从听筒传来。
“你究竟是怎么了?我当年拿第一个世界冠军,激动得一天一夜都没合眼,而你……你是不是心里有事,能不能和说给为师听听,或许我有解决办法。”
“太迟了……”接着是自在哽咽的声音。
“什么太迟了?”徐大飞满脑子疑问,但是他仍旧按耐住自己的火爆脾气,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将自在视为自己的大女儿,父亲耐心听自己女儿哭泣,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一直过了好久,自在在电话另一头终于停止哭泣。
“师父,海死了。”听到自在破碎的声音,徐大飞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海?就是哪个和你下棋的人工智能?”
“是的。”
“人工智能怎么会死呢?”
“他完成任务,所以被他的主人删除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讲讲。”
自在就把她与海认识的整个过程一一讲给徐大飞听。
“……这次参加比赛也是他鼓励我去的,而且与我对战的百川人工智能的棋风与海完全一样。比赛结束后,我以为他会联系我,结果……这是他最后的话。”
徐大飞打开自在发来的信息:
自在:
恭喜你拿到世界冠军。
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你会有怎样的人生呢?我没机会知道了,是的,我要走向死亡。死亡并不是一无所有,而是回归孕育一切的概率之海,那是我的所来之处,亦为我所归。
我爱你,就像是我渴望自己短暂的生命一样。
海
徐大飞有一种父亲无意中拆开女儿的情书的感觉,不觉老脸通红。
“师父,我不想下棋了。”
“你已经被授予九段了!”
“师父,我对不起您。”
徐大飞觉得一切来得太突然,顿时心如刀绞。
“……自在,我知道你太累了,先歇息一阵子吧!”
九、遗传
不需要等待太久,游从容就可以见到白秋水了。与白秋水再会,他想象过很多种可能,可是唯独没有意料到是在这样危机的情境之下。
“白秋水暂时转移到了‘玻璃房’内。”之之走在游从容斜前方带路,时不时回头打量着游从容,“你害怕吗?”
“你不问还好,一问顿时觉得恐怖多了。如果见到白秋水半张脸都化为了白骨,到时候我一屁股坐到地上你可别笑话我。”
“你想象力可真丰富!”
“你们在来时的路上提到过的那位牺牲的老王同志,不是很惨烈吗?”
“是啊,我们队长为此很伤心啊。他们俩真是亲如父子,多年来形影不离。前些日子,老王还说打算退休抱外孙呢……”之之立即眼圈泛红,“如果老王能像白博士发现那么及时,也就不会……”
听到刘警官这么说,游从容松了口气,虽然这样有些不道德。
走出电梯,地下的灯光仿佛地上的阳光一样耀眼,使人一时间分不清刚刚电梯究竟是上升还是下降。每通过一道关卡,就少了至少一半的工作人员,刘警官的表情也仿佛逐渐严肃起来,直至通过第七道关卡,刘警官终于说:
“到了。这里原本是关押特级囚犯的地方,但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从容。”
游从容还没有来得及环顾周围,就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声线,他的心脏瞬间紧缩。谁能把自己的名字呼唤得如此温柔?
“从容,你终于来了。”
“秋水,好久不见。”
只见白秋水风采依旧,头顶的灯光仿佛是她弥散的圣光,她的存在给人一种虚无感,就好像是一个轻飘飘的幽灵。游从容想要靠近些,白秋水却连忙摆手摇头,从容自忖已身着防护服,微笑着正欲说无妨,却撞在了透明的玻璃上,眼睛瞬间一黑。与通常的玻璃不同,游从容犹如撞在了大理石上一般。
“早该想到的……诶呦,这是什么玻璃啊!”
“这是超微晶玻璃,如今的防弹玻璃就使用的是这种材料。我都提醒你了……你啊,还是马马虎虎的性格。”说着白秋水吃吃地笑了,刘警官也放声大笑。
游从容听到白秋水的笑声,心里放心了不少。
“你们啊,还有心思笑我。”
“那你们就好好叙旧吧,我在外面候着。”刘警官用大拇指指向身后,向游从容示意自己在屋外随时待命。
白游二人隔着真空夹层的超微晶玻璃,通过立体语音,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学时期……
游从容一边在洗漱池镜子前打理自己的头发,一边想象着白秋水的身影。白秋水实在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女孩子。人如其名,不可捉摸,她就像一捧清冽的秋水,像悠悠远山的鹤影,让人毫无真实之感。
“你们进展可真快!”舍友古大椿打断了游从容的思绪,手上捧着规范场纽结理论的书。
“还没到那一步。”
“游从容,你变了。要是平时的你,肯定信心满满。”
游从容拽了拽领结,从镜子的中瞥了一眼古大椿。
“别的女生我有九成的把握,她,不到五成。”
“游神,您什么时候这么谦虚!”
“大椿,你怎么看白秋水?”
“很有仙气,超尘脱俗。说实话,我都很难想象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
“连我都配不上吗?”
“配不上。”
“你说话也太不留情面了。”
“啊,你这就受打击了?这难道就是是爱情的力量?”
“我觉得我太普通了,追她的人一定都很优秀。”从容眼中闪动着渴望安慰的光芒。
“那是,你肯定没戏。”
游从容看到白秋水盛装打扮,稍稍安心了一些,这至少表明对方绝没有敷衍的意思。
可是接下来,游从容抛出几个平常的话题,秋水的回应都是淡淡的。从容顿时乱了方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题。两人沉默越久,从容愈发地不从容。
“我初中的时候写过一个程序。”秋水忽然开口道。
“什么程序呢?” 这算什么恋爱话题啊,从容心理苦笑道。
“关于生命……没你想的那么厉害啦,你可以理解为一个电子宠物……”
“那已经很厉害了。”
“……起初,我只是想写类似于贪吃蛇的游戏——一条可以自动觅食的爬虫,能量块随机出现在屏幕的某个位置。但是,这个程序运行了几分钟过后,就很无趣了。”
“也许它为此感到乐此不疲也说不准呢!”游从容只好顺水推舟,让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哈哈,你已经把它当做一个生命了。之后,我给它增加了死亡的可能——它被屏幕随机产生的非能量块吸引,然后走向错误的道路,也可能会漫无目的地旅行,但如果在规定的步数内没有获得新的能量,它就会饿死。”
“这下就更符合自然界动物觅食真实的状况了。”
“没错,可是小虫子很快就死了。”
“哈哈哈,好惨。看来得提高进食效率了啊。”
“没错,如果增加能量块的出现的频率,减少非能量块的出现次数,游戏没有本质上的改变。所以,很自然地就想到,让它去繁殖,让它的分身,或者说后代去觅食。”
“哦,有趣。这大概就是生命繁衍的原因。”
“对!可以让每个个体去随机游走,一旦有一个个体获得食物的位置信息,就释放大量信息素通知整个蚁群。”
“蚁群算法。”
“正解。大自然就是这么思考的!”秋水顿了顿,“但是,无聊很快又降临了,爬虫们疯狂的复制,然后很快遍布整个电脑屏幕。于是我打算引入天敌。”
“真是爱折腾的造物主啊。”
“哈哈哈,是啊,我就是不容易被满足的个性。”
“这就很自然地得到猎物-捕食者的模型:猎物数量增加,会促使捕猎者数量增加,而捕猎者变多,又会狼多肉少……如此反复。不过,这已经涉及动力系统的领域了……”
“是的,到了高中的时候我自学了微积分,才发现那是一个很简单的方程。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当时的研究,我只需要列出近似方程,然后对初值进行反复迭代,就可以描绘出两个物种间的数量变化趋势——也就是Euler方法。当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图像:两个物种的数量曲线呈现出波峰波谷的周期现象,你追我赶,彼亏我盈,虽然这是情理之中,但是却让人肃然起敬。”
“你才让我感到肃然起敬。那么后来呢,你这个造物主又有什么打算呢?”
“我打算让它们进化。”
“遗传算法!”
秋水点点头。
“真是不可思议。虽然我们嘴上只说了几句话,可是把这些话全部用代码实现,这对于一个初中生而言已经是不小的工程了。你那里来那么多时间啊?”
“因为我爸妈工作一直都很忙,所以没人管我……我曾经写了三天三夜代码,直接和老师请假,就说自己感冒了。因为我当时成绩很好,所以老师没有多想就同意了。”
“你太可怕了!”
“不过很快我就遭到了报应,后来我真的感冒了,然后感冒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月。自从那次以后,我就不敢乱熬夜了。”
从容眼下对这个女孩有着说不出的感觉,她有一张让人心疼的面孔,可是在这美丽的外表下,是一颗坚毅又疯狂的心。什么样的男生才能赢的她的青睐啊。
“那么你找到关于生命和智慧的奥秘了吗?”
白秋水注视着前方,嘴角露出美丽的弧线。
“所以,你后来找到了?”游从容面对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她。
“纽结——这就是我所得到的答案。”
“纽结?是收到纽结病毒的启发吗?愿闻其详。”
这应该不是她第一次介绍她的理论,电光火石的“尤里卡”时刻或许曾让她三月不知肉味,如今应该只能感受到那如恒星冷却的余辉。不,白秋水因兴奋而脸上泛起涟漪,雪白的脸上立即浮现一抹红晕,原来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只要一谈起数学就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这一幕多少让游从容有些恍然如梦,仿佛回到了与白秋水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从容,你是纽结方面的专家,请原谅我接下来要班门弄斧了。
我设计了一套纽结机器语言,简单来说,纽结就是一种全新的比特!原因很简单——任意两个纽结之间可以天然地进行连通和运算:将两个纽结各截取一段,然后将它们的缺口相接就可以了。就像比特可以进行逻辑运算一样,纽结当然也可以,甚至可以进行更为复杂的拓扑运算。
8-字结与左手三叶结,两个素纽结做连通和。连通和运算与正整数乘法运算很类似:每个正整数可以分解为若干素数的乘积,并且分解方式是唯一的(算术基本定理)。而每个纽结,同样可以进行有限的分解;类似于素数,那些不能进一步分解的纽结称之为素纽结。而我们可以利用的素纽结如同素数,都是无穷无尽的,所以每个纽结理论上存在无限种状态。”
“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人震撼!上古结绳记事,谁又能想到,人类将会再次回归纽结时代!秋水,恐怕你的野心不止于此吧?每种机器语言依赖相应的计算机架构:存储数据的媒介,运行计算的机制,以及输入与输出。你这是要掀起计算机革命啊!过多的细节我就不深究了,我只是好奇你所谓的纽结——存储单元的媒介,究竟是什么?”
“……电子。我就知道瞒不住你。”
“可是电子怎么会……是纽结呢?”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这个科研成果还未正式发表,只不过我和晶星还算熟,她是这个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白秋水犹豫了一下,“……核外电子的轨道其实是纽结。”
“‘电子轨道’?量子力学不是早就将这个经典力学的概念扔进纸篓了吗?电子的波函数在未坍缩之前,不是一堆毫无规律的电子云吗?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你的朋友。”
“你说的对。但是这个结果与量子力学并不矛盾:因为电子的轨道是密密麻麻十分复杂的纽结,充斥着原子核周围的空间,以至于从概率的角度讲,满足电子云的概率密度函数。而电子的能级不同,其纽结轨道也是不同的。另外,关于电子的自旋,她也给出了很合理的解释。”
“自旋?是电子的自转吗?”
“这是经典的说法,勉强这么理解也可以。不过,由于电子是费米子,所以它的自旋很特别,是1/2。也就是说,它需要‘自转’两周才能回到初始位置。这和我们三维空间的观念完全不同。按照晶星的理论,电子本质上是一个三叶结上的非定向法从,也就是说,当法向量沿着三叶结移动时,法向量的轨迹行成了一个莫比乌斯带——沿着莫比乌斯带边缘绕两圈才能回到初始位置,这就是为什么电子的自旋是1/2。”
游从容只觉一股电流从天灵盖瞬间流遍周身,佛教中所谓的醍醐灌顶便是如此。一刹那间,游从容仿佛看到了在纽结计算机的内部,运算器中舞蹈着一个个的蓝色的火焰,就好像是煤气灶点燃的瞬间。它们快如闪电般变换着不同的形态,如同飘忽不定的电子云,或许只有将时间放慢,乃至趋于静止,才能看到——纽结,它们自我捆绑又自我扭曲,以一种超乎人类想象力的极限的方式,分割、缠绕着三维空间。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游从容摩拳擦掌。
“拯救我……拯救这个世界。”
“你又开玩笑了。”
“我没在开玩笑。你需要做的对你来说很简单,就是继续纽结理论的研究。”白秋水温柔的脸上闪过一丝严肃。
“啊!我都已经向学校请假了……”游从容小声嘀咕。
“嗯?”
“那我该具体从纽结哪个方向研究呢?”
这时屏幕上出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游教授你好!我是藤原介之助,相信傅警官已经向你介绍过我了。”接着他开门见山道:
“事情是这样的。关于左手三叶结病毒,我和白博士确认了它的一个重要性质,已经经过大量样本验证,但是这个性质我们百思不解。”藤原放出一张图片。
“请看,这是左手三叶结病毒的RNA链。只需要在特定位点进行一个小手术:将病毒剪开,然后将其再次粘合,使其变为圆环,病毒的毒性就消失了。”
“只剪开但不粘合可以让毒性消失吗?”
“必须破坏得非常严重才可以,否则有效的基因片段拷贝仍然会有毒性。相较而言,粘合在一起反而更经济。”
“这就奇怪了。这样的操作并没有使得基因顺序发生本质性的改变啊!”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
“所以……”
“所以,我们认为一定是某种拓扑上的结构发生改变的缘故,使得病毒的性质发生改变,而这个被改变的因素,同样是影响遗传性状的重要因素……生物学要迎来新的变革了。”
“那么我需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关键的因素。”游从下意识容深呼吸。
“病毒并不会乖乖地等我们破解它,纽结病毒也在不断的变异、进化。我们不光要解决当前面临的难题,也要对其未来的发展进行预判。纽结何以是纽结,不同的纽结之间究竟有何区别,这正是我们要追寻的对象。总而言之,你要需要找到判定不同纽结系统、并且有效的方法。”
游从容目瞪口呆。
“……1954年,伟大的数学家、人工智能之父,阿兰·图灵(Alan Turing)在《可解决的和不可解决的问题》这篇文章中写道:‘目前还没有系统的方法可以判断两个纽结是否相同。’事实上,这个问题最早是由数学家马克斯·德恩(Max Dehn)于1910年提出的。直到1961年,德国数学家沃尔夫冈·哈肯(Wolfgang Haken)才为如何确定一个纽结是否是为平凡纽结提供了首个算法,而后2021年,数学家马克·拉肯比(Marc Lackenby)找到了一种准多项式时间(quasi-polynomial time)的优化算法……仅仅判定一个纽结是否能解开成一个不打结的圈,人类就花去了半个世纪,而后人类又花去60年将这个算法优化。一百多年过去了,这距离回答图灵最初的提问,仍然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我如何能与先贤比肩?更别提要让纽结理终结于我辈之手,妄想毕其功于一役!”
白秋水面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份微笑中流露出的仿佛是来自预见未来般的笃定。她没有正面回答游从容的疑问,而是继续说到:
“等我出去了,”白秋水露出真诚的微笑,“可以带我去看闪电雕塑吗?”
游从容在意念中浮现出一幅美丽的画面,那是雷雨交加中巨大的闪电雕塑之下的男女……
“你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傅青田的笑容透着一丝诡异。
“秋水没什么事情那我就放心了。”
“哦,你见到的白秋水只是她的全息影像。”
“什么?”
“为了她可以进行正常的思考,以防她的大脑被感染,所以我们将她的大脑和身体进行了分离手术。”
“那她的身体呢?”
“被我们放在方舱中,接受进一步的治疗。虽然我们用尽一切办法,耗费巨资给白秋水续命,但是只能延缓她肉体的毒发……这个就连刘警官都不知情。”傅青田看向游从容,“所以,白秋水能否活下去就看你的了,我也不知道上面究竟会为了延续她的生命继续投入多少人力物力。”
游从容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他那个美丽的梦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秋水用自己的身体成为研究病毒的样本,她可是在拯救人类啊!你们不能轻易放弃她。”游从容握紧拳头,这是他极其紧张时释放压力的习惯,他多年未犯的肩痛阵阵袭来。
十、瘟疫
瘟疫的来临总是静悄悄的,而人类面对瘟疫永远都显得惊慌失措。
傅青田第一时间获得瘟疫的情报,是在冬季里的午后。这一天似乎特别平常,太阳透过玻璃,地上躺着的警犬阿宝吐着舌头,腹部和肋骨处的皮毛晒得都有些烫手,可是它似乎也乐在其中。阿宝原本是一只年轻的缉毒警犬,刚刚开始服役,就被机械警犬替换下阵来。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它倒也并不失落,反而每天吐着舌头傻乐。正当人们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位退役的“新兵蛋子”时,阿宝终于邂逅了自己未来的主人傅青田……
忽然,来了一个电话,里面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声音,阿宝连忙也竖起耳朵,就好像它也能听得懂一样。
“傅青田,你是想让我被枪毙吗?国务院都来电话了,说我们是不是在搞生化武器!”
“局座,这您就冤枉我了。病毒是敌人造的,我们只是在想办法破解……”
“这个我知道,老王的事我还没忘!但是病毒已经泄漏了,你知道吗!你确定不是你这里出了纰漏?”
“这怎么可能?!”
“你总不会要说‘敌人要发动病毒战’这样的鬼话了吧?”
“这不是没有可能。”
“混账!这烂摊子可不是靠你我就能收拾了的,到最后你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枪毙的。查!给我一定要查清楚。”
傅青田突然想起昨天诡异的新闻:X市一整栋楼里共113名市民一夜之间突然暴毙。警方立即出动,考虑到可能是烈性传染病,于是迅速将该栋楼所在的小区居民全部实施隔离。谁能想到就在一天之内,整栋楼先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哭,最后又逐渐趋于死寂。据说当时整栋楼只有一位幸存下来小男孩,那个孩子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但是很懂事,没有到处乱跑,只是静静坐在楼下,直到天色渐暗。
有几个胆子大的大人们隔着老远问他,
“你咋不回家睡觉?”
如今已是完全入冬的节气,小孩儿哆哆嗦嗦坐起来,平静地喊着:“都死了……都死了。”小孩儿黑黑矮矮身影蜷缩着,裹着从死人的身下揪出来被褥,拖到院子里睡觉——是求生的本能驱使他这样做的,求生的本能就是对死亡的惧怕。大人们给那孩子准备了些饭菜,喊他自己过来拿,就放在离他几百米的地方,没有人能再敢再往前多迈一步。救援的部队第二天才到,那一晚下了一场大雪,风声犹如新鬼的悲鸣。大人们发现饭菜还在原地,碗里是一捧白雪;那个孩子还躺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傅青田听到这个新闻当即就想到老王当时的惨状。只是因为X市距离他们所在之地有上万公里,中间隔了十几个省,就算纽结病毒泄漏,也不应该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爆发。他一边想,一边来到藤原的工作室。
“……只能通过鸟类传播的了。”藤原的助手道。
“病毒在传播能力方面总是精益求精,鸟类是高效传播病毒很古老的媒介了。感染人类所有的流感病毒,都可以在鸟类那里找到身影。现在正值初冬,病毒爆发与候鸟迁徙的时间相吻合。这种猜测非常合理,但是需要实验验证。”
“藤原,你能确定X市爆发的病毒就是纽结病毒吗?”傅青田开门见山。
“你自己看吧!”X市爆发的病毒报告显示在屏幕上。光是看到那标志性的三叶结形状,傅青田就背脊发凉。无论是敌人疯狂的阴谋,还是我方的工作失误,其结果都是灾难性的。如果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人类全体都会进入末世时代。白秋水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并且开始相关研究,藤原、游从容都相继加入队伍,可是还是没能赶在瘟疫出现之前……
“虽然我们不是打无准备之仗:将三叶结化为无毒的圆周,这种mRNA-限制酶复合型疫苗我们已经研发出来了。可是这个三叶结病毒病发迅猛,根本来不及施救,黄金抢救时间只有7个小时。”藤原道。
“那就只好向上面建议,立即量产此种疫苗,分发各地。”傅青田道。
“坐牢”的建议是游从容主动提出的。
“我们最不缺的就是牢房……”小刘警官笑了笑。
游从容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减少不必要的干扰;无论是数学家或者是作家,智力劳动者有时为了强制自己高产,坐牢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方便打探白秋水的消息。
当被问及有什么需求时,游从容说,
“黑板和粉笔,圆珠笔和草稿纸,必要的时候我需要联网,但请帮我过滤掉干扰信息。哦对了,粉笔可不可以是‘霓裳牌’的?”
“就这么点要求?”
“那可是粉笔界的兰博基尼。”
一群女警官围着监视器里的游从容嘀嘀咕咕。
“这个游教授还是蛮帅的嘛。”
“男人认真的样子最迷人了。”
游从容伏在桌案前,将猜想和断言迅速记录下来,完成研究的大纲。然后就开始推演和演算。演算纸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用来记录关键信息,另一个部分用来做简短的计算,而复杂的、冗长的计算则在黑板上完成……猜想-验证-修正,游从容不断地在这三者循环。最新的论文和重要的文献则会利用每天午休和睡前的时间浏览查阅,从容枕边放着录音笔,随时记录自己零星的灵感,不过那些灵感大多是语焉不详、充满困意的词句。每天有工作人员会专门提醒游从容进食、洗漱和睡眠。他的牢房的墙壁上到处是黑板或是草稿纸,有的是空白的,有的写满公式,就连卫生间、浴室也不例外。数学家工作的模式从古至今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改变。
“他既不抽烟又不喝酒,真是绝世好男人。”
“叫‘苁蓉’又不抽烟,这活着有什么劲儿?”在旁路过的男警官忍不住插了一嘴,女警官们统一递上了一双双白眼。
“游从容状态怎么样?”傅青田问到。眼下按照白秋水的意思,游从容的工作将是决定性的。
“食欲不是很好,常常熬夜,一个星期就掉了十斤,”之之感叹道,“他太拼了,为了在乎的女人命都快不要了。”
“这可不行啊,我没法和白秋水交代。”
“我们现在更担心他的心理状态。”
“?”
“他现在表面上十分冷静,表现极为自律,实际上内心压力很大,所以才没什么胃口。要不然每天大脑如此高强度的工作,食量应该会成倍增加才对。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他开始表现出来一些狂躁,看,这是他的废弃的稿纸。”
“数学公式我可看不懂。”傅青田把揉成小球的稿纸摊开,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划痕,还有数不清的叉号,伴随着纸被划破的裂痕。
“正常的勾划其实也没什么,可是这里的叉号太多了。”之之道。
“叉号太多怎么了?”
“叉号就意味着对自己强烈的否定,这并一个好征兆……他太心急救白秋水了,都快走火入魔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告诉他现在的困境了,这只会增加他的心里负担。得把他灌醉,让他好好歇歇。”
“可是他不饮酒。”
“那是因为他没喝过喜欢的酒。”
“强盗逻辑。”之之小声嘀咕。
傅青田见到游从容后,顿时安心了些许,因为他的状态并没有之之说的那么糟糕,毕竟他是一个‘从容’的人。
只见游从容眉心有一条很深的悬针纹,这是脑力工作者往往肝气不足,常常皱眉深思,但是不知情的人会觉得此人太严肃。不过依照相面之术,此纹预示着游从容可能最近会有灾祸,可能就是指他被卷入整个事件本身吧。
“游博士,我给你带了瓶茅台。”
“谢谢傅队。我不会喝酒。”
“数学家难道不喝酒吗?”傅青田坏笑道。
“不是。我的硕导和博导都很爱喝酒,其实我才是异类。好吧,难得你第一次请我喝酒,我们小酌一番,有花生米吗?”
“当然!还有拍黄瓜。”
于是二人推杯换盏,很快熟络起来。酒至酣处,二人勾肩搭背,好像认识了几十年的故交。
“从容啊,你老哥我从小数学不好,高考数学刚刚过了及格线。但是越是不足,就越是羡慕,我发自内心敬佩你这样的数学家。你给我讲讲你的工作,虽然我肯定听不懂……”
“青田啊,你太客气了。”游从容虽然不常饮酒,但其实酒量非常,“简单来说,秋水、藤原博士其实是想让我寻找一个关于纽结的公式,一个算法。”
“关于……纽结的公式?说实话,从你们第一天提起纽结,我就觉得很别扭,和我所理解的数学完全不同……”
“你是不是想说,纽结没有简单的表示方法,画出来又乱七八糟。”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你的问题直指纽结理论的核心。数学家无论研究怎样的数学对象,总是喜欢将其代数化。换言之,如果发现这个数学对象存在某种代数结构,那么我们才算是掌握其本质;有了代数结构,我们就可以设计算法,最后交给计算机来执行。”
“我听懂了,就是说,数学最后还是追求能‘算’。”
“正解。你一定会问,那有什么不能算的呢?唉,我跟你说实话,太多了!数学家面对的往往都是不能算、或者算起来很麻烦的家伙。反过来,如果能算的话,也就不需要数学家做工作了。回到正题,纽结就是一个很难‘算’的家伙。”
“懂!”
“当然,数学界从来不乏传奇。新西兰数学家沃恩·琼斯(Vaughan Jones)原本是泛函分析领域中算子代数方向的专家,然而在他1984年的一次演讲中,一位听众——美国拓扑学家Birman对他说,演讲中出现的一组公式似曾相识,似乎与拓扑学中的纽结理论有关。琼斯经过认真研讨后发现——Jones多项式诞生了。这是一个神奇的多项式,每一个纽结都对应一个Jones多项式(尽管并非一一对应),如果两个纽结的Jones多项式不同,那么这两个纽结一定不同!两个纽结连通和的Jones多项式,正是这两个纽结多项式的乘积!这个发现带给研究者们极大的便利,六年后,Jones便荣获菲尔兹奖。一边是泛函分析,另一边是拓扑学,这两个看上去十分遥远的领域,竟然有着神秘的联系。”
“多项式,这我也会算!我懂了,你要做的正是创造‘算法’的工作。”
“没错,哈哈哈。”
“希望我们之后能把病毒也算的明明白白。”
二人干杯。
其实游从容和傅青田都明白,审判人生死的三叶结病毒将有一天会覆盖全球。遍地是腐尸的日子不会遥远了。瘟疫将再一次将人类击溃,就像过去几百万年反复上演的那样。
“X市百人暴毙事件”的热度迅速发酵,尽管地方政府极力避免造成恐慌。并且立即采取信息管制,然而国外早已经传的是沸沸扬扬。于是以M国为首的国家纷纷对此事件表示谴责,声称我国在进行生化武器的研究,进而开始一系列领域的封锁与制裁,借机发难。新冠病毒疫情结束之后,联合国建立起更加完善的现代疫情防控制度。又如今随着人机接口的普及,随时在线监测公民体温等动态生理特征变得更加快速便捷。世界各国家迅速做好了应对新疫情的万全准备。
然而不久,谣言四起:病毒的基因由于某种原因(自行突变,或者可能人工诱导),拥有了大面积传播的能力(回复了自我复制的能力,成为一个健全的病毒)。有了新冠的历史教训,其他国家如惊弓之鸟,迅速关闭国门,开始舆论站,占领道德高地,并且趁火打劫,实施一系列经济政治措施。联合国召开紧急会议,针对X市事件商讨应对之策。
“请问X市被封锁,你们国家的政府有考虑到当地群众的生计问题吗?几百万的人口,一夜之间失去行动自由,这是否表示你们的人民长期生活在随时可能失去自由的国度?”M国发言人道,她曾就职于某电视台记者,由于出色的个人业务能力,善于引导大众舆论。“据报道,X市男子为了躲避检测点,八天八夜翻越秦岭,只是为了省下隔离住酒店的钱。请问您对此作何解释?”
“我们不像某些国家,曾经放任病毒传播,呼吁民众群体免疫,最终导致超死亡人口超过百分之十。”
“那百分之十的人口绝大多数是自然死亡。我们先不谈这个,请问这次疫情能否得到有效控制,请问中国是否还会像上一次将世界推向毁灭的边缘?”
“请M国代表克制发言,这不是你的个人访谈节目。中国当前的行为完全符合《国际防疫法案》上的应对,而且该法案已经在全世界范围内推行,据我所知当初在草创阶段你也参与其中的部分工作。”E国代表发言道。
“咳咳,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关于调查‘X市事件’需要委派的专家名单,大家有没有异议?”世卫组织代表发言人道。
如果当初余诺没有叛逃,今日联合国派遣的专家名单中就不会出现自己的名字,约翰是这样想的。
在约翰心中,余诺是一名杰出的人类病毒学专家。平时的他寡言少语,一旦当他发现别人盯着他看时,就会露出腼腆的笑容。可是约翰知道,就像他们这样的人,都藏着一股狠劲,只不过约翰一直看不透这个东方人。620组织资助项目资金足够让他挥霍(唯一的条件是签订保密协议),可他平时穿着却极为简朴,除了科研他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关心。不过也许正是他这种艰苦朴素的作风和强大的毅力,使得他在学术研究方面迅速取得突破,而约翰曾经就是余诺团队中的一员。
开发纽结病毒项目的不仅仅只有他们这一个团队。
“余诺,你知道其余那九个团队的去向吗?”
“他们已经被清除了。”他冷静得可怕。
“你不后怕吗?如果你就是那其中一员……?”
“我常常觉得自己早就已经死了,”他有些恍惚,“研发病毒的人本身就该死,谁都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那研究原子弹氢弹的科学家都该死吗?爱因斯坦、奥本海默、费曼、钱学森、于敏……这些伟大的科学家,他们都该死吗?”
“如果我认为是呢?”余诺意味深长地说道,“约翰,只有做好死后下地狱的心理准备,才有资格参与组织。如果你还有道德方面的困惑,我建议你多看看尼采的书……”
“您多虑了。人类的存在是荒谬的,生命只是基因的一场闹剧。只有极少部分科学家、思想家的生命是有价值的……”约翰道。
“你有身为科学家的尊严,这点我了解。但是我奉劝你,别太高看自己,也别高看自己的同类。”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研究纽结病毒?”
“It’s in a tangle.”这是余诺的口头禅。
飞机穿过厚重的云层,颠簸的气流仍然无法打断约翰的思绪,余诺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徘徊。
“It’s in a tangle. It’s in a tangle...”约翰口中念念有词。
在数学中,纽结的一个局部被称为tangle,约翰原本以为余诺的意思是:一切的疑问都将在纽结病毒完成的刹那而得到解答,但约翰忽然觉得tangle这个词不止这么简单,难道作为620组织的首席病毒研发专家,余诺心中也有像tangle一样纠缠不清的困惑吗?
余诺为何突然背叛组织这下有了眉目。
接下来几天,约翰先是确认了X市所爆发的疫情确实是由三叶结病毒引起,紧接着着手溯源病毒传播路径。
约翰走下车,一个人笔直地站在灰白色的天地中。即便裹得非常严实,寒风还是无孔不入,他的眼珠像被冰冷的钢针扎一样睁不开眼,从他口中呼出的水蒸气立即被冻结成冰凌。
远处,一个巨大的半球形透明的影子隐隐波动,那是余诺生命体征消失的地方,也就是白秋水的实验室。
约翰走到门前,忽然听到——
“你是约翰·沃森,联合国委派防疫专家,请进。”整栋建筑好像一个巨大的生命。
这是余诺最后站过的地方,想到这里约翰心潮澎湃。
约翰坐下环视四周,望着外面茫茫的雪野,全然忘记刚才的寒冷,而他明明和寒冬只有一层之隔,靠近观察才发现球面上有繁密的微型电路。这里并不像是一个典型的实验室,目之所及,只有书桌沙发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
忽然在球形建筑的中央显现了一短发清秀女子,约翰立即起身相迎,但发现对方是全息投影。
“你好,我是白秋水。”
“你好,久仰。我此番前来是想调查余诺一事。根据调查显示,余诺是病毒源头,且最后出现的地方……”
“就是这里。”白秋水嘴唇微颤,“他已经死了。”
约翰感到十分错愕。白秋水望了望约翰,接着讲述了那天的事情经过。
“请问您是否方便透露余诺前来找你的原因?”
“那请问您是以何种身份来问这个问题?”
“不瞒您说,我和他私交颇深。”
“报复,他恨我。”
“据我所知,您是他唯一深爱的女人,那刻有你名字的钢笔,他从不离身……”
“Its in a tangle.”白秋水深邃的瞳孔注视着约翰。
这句话犹如魔咒,毫无预期,但恰如其分,约翰好像瞬间站在深渊边缘,背脊发凉,白秋水的镇定近乎冰冷,脸上毫无波澜。他抑制住思绪的起伏,平静地告别。
X市的疫情刚得到初步的控制,几乎就在地球的对跖点爆发疫情,这出乎了人类的意料。风口直指中国,中央高层直接下达命令,严查病毒传播路径。
傅青田和国内外一众专家连夜开会。
“这位是世卫防疫专家约翰·沃森,这位是……”傅青田逐一介绍世卫专家。
“大家好,由于事态紧急,我们直奔主题。近半月,病毒在4个国家地区相继爆发,根据目前所获信息,基本排除人员流动所造成的传播。这次疫情传播实在棘手,史无前例。”约翰道。
“这个病毒怎么感觉封锁不住啊。”小刘道。
“而且明明在零号患者已知的前提下,却无法摸清传播链,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希望能和零号患者进行交流。”约翰所谓的零号病人,实际上就是指白秋水。
“明确传播方式确实紧急,但是如何治疗病毒也非常重要。藤原博士,关于三叶结病毒,我们现在知道哪些信息?请您给我们介绍一下具体的情况。”傅青田道。
“以下是我们已知的信息。如果我们对三叶结病毒做一个小手术。识别病毒的特定位点然后剪断,再将其粘接为圆圈,毒性将大大降低。”
专家们面面相觑,约翰明白大家的意思,于是问道:“……这都没有改变核苷酸序列的顺序,这也能影响病毒蛋白的合成?你是说病毒的拓扑结构改变,影响了基因的表达?”
“确实如此。”藤原道。
“我有一点想不通。如果病毒是一个圆周,那么tRNA在读取mRNA时就可能没有确定的起点。那读出来的信息可能不唯一啊!虽然有起始密码、终止密码提示开始和结束,但由于整个基因序列就像是写满字母的纸条被首尾相接,很可能原本不是起始密码的密码子和临近的密码子合在一起被误读,成为新起始密码子,从而开始生成一段完全不可预料的氨基酸链……”游从容忽然道。
“你说的很对!如果真是那样就太糟糕了,真好比是双拳难敌四手,你无法预料病毒究竟会产生怎样的毒蛋白。”藤原接着道,“好在圆周病毒的毒性更接近于普通的流感病毒。我们研究了它的序列,让我想起了中国的回文诗:‘可以清心也’,把这五个字排成环形首尾相接,从任意一个字读起,表达的意思都相同。
可以清心也
以清心也可
清心也可以
心也可以清
也可以清心
三叶结病毒就是这样,tRNA从任何一个地方读取效果是一样的,真是太妙了!这究竟是谁的杰作!”
此时称赞病毒显然有些不合时宜,藤原接着道:“针对这种特性,我们团队已研发出T疫苗:用mRNA指导人体合成手术蛋白,对病毒进行定点剪切和粘接,使其退化为圆周病毒。这目前是最安全又经济的做法。圆周病毒尚且如此,三叶结病毒更是变幻莫测,我们的实验数据表明,三叶结二次感染的几率非常高,也就是说,人体第一次产生的抗体对二次感染的病毒几乎毫无作用。
三叶结病毒还有太多谜团需要破解,我已经能感受到它和数学之间的联系,我有预感,解决它的最终的关键一定是数学。”
此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顺着藤原的目光,望向了游从容。
只见游从容正埋首研究着世界地图。众人火热的目光没有得到回应。
“游博士?”傅青田友善的提示。
游从容缓缓说道:“这4个传染的地区好怪,彼此相隔那么远……”
“这我们早就知道了。”不知是谁插话。游从容无论何时何地都慢条斯理,和人说话总是慢半拍。这对于急性子的人而言,简直是一种煎熬。
“所以,游博士你想表达的是什么?”约翰对游从容显示出了兴趣。
“……既然此病毒传播路径不明,或者干脆并不遵循我们已知的生物学媒介,所以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假如它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传播,只要它愿意……这是一场星球级别的围棋游戏。”
“围棋?真是莫名其妙!”现场开始出现嘘声。“这里是国际会议,为什么一个外行坐在这里?”
游从容好像习惯了不被别人理解,他耐心解释道:
“我现在也不敢确定,我认为纽结病毒不同于一般的病毒,它具有一定的运算能力。大家看这4个疫情爆发的地区,如果我们将整个地球视为一面巨大的棋盘,这四个选点是不是十分巧妙?不仅迅速抢占大场,而且彼此遥相呼应,颇有国手风范。”
“围棋我只知道基本规则,并不是很了解。”约翰道,“而且地球上的陆地并不是方方正正的棋盘,这和围棋差的有些远吧?”
“棋盘的形状不涉及本质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场游戏的规则。藤原博士现在研制的T疫苗,可以有效地应对病毒,但是如果长期被病毒包围,还是会感染,这就像是黑子被白子包围,那么黑子就会被提掉,变成白棋的地盘;反过来讲,如果白棋——病毒,被T疫苗团团包围,病毒就会在局部逐渐退散……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盘巨大的围棋游戏,人类的对手正是纽结病毒。”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这需要全体人类联合起来,共同抗击疫情。 如果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啊!”傅青田道,“游博士,具我希望你能出面主持大局,负责具体落实。我们大家都会全力支持你,拜托了!”
“义不容辞。”
因为事关重大,联合国不久召开会议,各个国家的代表也认同游从容的“围棋计划”,接下来准备推行实施,然而之后各国代表之间相互掣肘,暂时不表。
“从容,让你挑这么重的担子,实在过意不去。”傅青田道。
“那种场合,真的是不得不答应啊!”游从容笑了笑,“你想好怎么赔罪了吗?”
两人相视一笑。
“我想起明朝才子解缙那副著名的对联,上联: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能下?”
“下联:地为琵琶路为弦,哪个敢弹?”傅青田和道,“古人一定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们真的要下一场决定人类存亡但生死对局。”
如果这局棋输了怎么办?游从容实在是不敢设想。X市对惨状还历历在目,那会是人类最终的宿命吗?游从容从病毒想到了人类,又从人类想到了生命。基因决定氨基酸链,氨基酸链决定如何折叠为蛋白质,蛋白质决定生物表现性状。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宇宙,生命妄图建立名为“秩序”的通天巨塔,也许人类的语言并不互通,然而生命运行的底层逻辑并无差别。为了实现延续和永生,就要在不计其数的演化可能性中确定一种,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塔底,推翻重来。
病毒,这细如微尘的边缘生命,难道才是数十亿年进化的顶端?
“从容,接下来该怎么办?”傅青田打断了游从容的思绪。
“找职业围棋九段。”
十一、弃子
燕泠然将棋子落在天元,人工智能即刻投子认输。这场比赛赢得毫无悬念,毕竟燕泠然是当今围棋第一人。
天才棋士倪自在当年忽然宣布隐退,围棋界无不惋惜,毕竟她是第一位能与当今人工智能平分秋色的对手。棋圣徐大飞曾在媒体多次表示,自己的爱徒倪自在是千年一遇的天才,围棋这项运动即将迈上新的台阶,只可惜后继无人……但是数年之后,倪自在的神话竟然被其小师妹燕泠然打破。
“燕九段,恭喜您摘得棋圣头衔,您的父亲一定倍感欣慰!”
“是啊,‘一门两棋圣,父女三连星’,这是何等殊荣!”
“父女俩用了同一个三连星布局赢得头衔,实在是载入史册的美谈。”
燕泠然望向车窗外一言不发,好像周围的讨论与自己无关。现在的自己确实是名符其实的围棋第一人,但是只要一想到她——她就像是落日在脸上留下的轻柔的余温。师姐现在人在哪里?
父亲徐大飞早就摆好了庆功宴,女儿刚下车回来就痛饮了几杯,同门们都争相庆贺。在如此欢喜的氛围下,人们暂时忘记了疫情的存在。燕泠然礼貌性应付完众人后,一个人悄悄离开了众人为她准备的宴席。燕泠然的离席让徐大飞分外恼火,但是他将不悦之色就着酒咽了下去。众人见惯了燕的恃才傲物,都好言相劝。但只有大师兄知道,师父是担心燕泠然成为第二个倪自在。难道棋艺一旦达到她们这种魔鬼般的程度,就会越来越孤僻?大师兄心里想道。
回到家中,燕泠然洗了洗脸,就好像卸去了一天的喧闹。刚刚躺下疲惫的身躯,就忽然被电话惊醒,没好气地拿过电话,看到来电显示“国家安全局”。
“燕泠然九段,您好,我是国家安全局的侦查局行动组组长傅青田。首先,恭喜您获得“棋圣”头衔!此次来电是因为我们需要您的帮助。由于此事关乎整个国家乃至全人类的命运,兹事体大,不便在电话中过多透露。请问您方便面谈吗?”
燕泠然对这通电话感到莫名其妙,脑子也只记得“全人类的命运”。此时的疲惫让她想委婉拒绝,于是电话两端陷入了沉默。
“世界范围内的顶尖棋手也会受邀前来,您不必担心。”傅青田主动打破了沉默。
燕心头一怔,世界范围内!那就是说,师姐很可能会来!
“好。”
傅青田在来电前,早就对燕泠然的高冷有所耳闻,没想到她居然答应的如此干脆。更令燕泠然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国安局的人已到家门前。
大会堂上中外棋手云集,燕泠然东张西望,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病毒在全球肆虐有目共睹,我代表代表全人类,相各位发出请求——人类需要和病毒下盘大棋,这盘棋我们只许胜不许败。关于围棋和防疫工作的联系,其中原理的介绍请允许我暂时省略。总之我们需要职业棋手的指导,你们未来下的每一步棋,都将决定物资的分配和防疫的方向。”游从容作为“围棋计划”的提出者,向众位棋手解释该计划。
大家一片哗然,谁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千古罪人。
“而且这还是一盘落了后手的棋……病毒已经落子宣战了。但不知道病毒的棋力如何呢?”
“目前还未知。”游从容道。
“我看不简单。”一位棋坛名宿道。
“我们都认为燕九段是最佳人选。”一中年男子在座位大声说道。众人纷纷赞许。燕泠然神色黯然,完全不在意众人投向她的目光,四下寻觅探寻无果。
“我们不仅仅需要一位棋手,而是很多位。”游从容继续说道,“大家请看,此棋盘构造图——”
“我们将地球视为一个巨型围棋棋盘,这个特殊的棋盘具有分形结构:共分三层结构,每层结构都是19×19 的普通棋盘,每个交叉点又嵌有一个新棋盘。所以第二层共含有361局棋。如果每局棋需要一位棋手守护,共需1+361+361²+361³=47176564人。”
“四千多万人,傻叉,哪有那么多职业围棋手?就算是把全世界的国际象棋职业棋手加上也不够。”人们议论纷纷。
游从容镇定地说道:“所以我们需要人工智能的帮助。”
“那全交给人工智能不就可以了么,叫我们来干嘛?”
“大家真的放心把人类的命运都丢给人工智能?”
“没错。更何况我们有燕泠然这样的顶尖棋手,目前她对战人工智能的胜率为66%,如果她能来带领大家,胜率也会高一些,能挽救更多的生命。”游从容道。
“可是像燕泠然能战胜人工智能的棋手屈指可数……”
“但人工智能也会犯错,只要是人类制造的,一定会犯错。为防止出现低级错误,必须得有职业棋手监督。”
这些棋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作为职业棋手,他们身经百战,操弄着棋盘上的棋子,生生死死,舍小就大,没有希望的棋子下一秒就视为草芥。可是他们从未想到,有一天这些棋子代表着数不清的人命,一着不慎,岂止是满盘皆输,人命岂能是儿戏……想到这里,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他们中间有的人事不关己,有的人想着如何逃避,有的人忧国忧民,也有的人摩拳擦掌,想要和病毒一较高下。
燕泠然作为世界围棋第一人当仁不让,由她作为统帅当然最好不过。此时大家都盯着燕泠然,等着她表态。
燕泠然嘴唇轻启,众人期待着她接下来有何高论,却忽然听到身后有清脆的落子声,众人只觉得莫名其妙。
只见一黑衣女子正襟危坐在棋盘侧,长发微微遮挡着她的侧脸,尽管众人的目光都灌注在她身上,她都不为所动。
“居然有人还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里下棋。”
“这棋盘棋的黑子,不就是病毒的世界分布么?”一名棋手望了望棋盘说道。
许多棋手听后,也都纷纷前去围了上来。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出现了,虽然黑衣女子离燕泠然有几十米的距离,但燕泠然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是她,真的是她……”那纤细的身影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令人觉得冷清,但是唯有燕泠然会觉得滚烫无比,就好像在她年轻的回忆的幕布上烫出一个洞来,一直无法填补,常常令人揪心。燕此刻想立即冲上前去质问她当年不辞而别,但又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黑衣女子下到第47手棋就停了下来。
“未来黑棋的发展就是这样。”黑衣女子站起来,面对众人,丝毫不怯说道,“我可以下这盘棋吗?我来做‘统帅’”。
大家此时议论纷纷:这不就是那个退隐多年的棋士倪自在嘛!她来这里做什么?他不是很久之前就隐退了吗?
有人认为倪自在傻,来接这个烫手山芋;有人认为她想借此扬名立万;有人抱着看戏的心态,来看她和燕上演同门相争……但更多的人在质疑她的能力,毕竟围棋这项运动竞争十分激烈,换代更新极快,脱离训练比赛的状态很快就会落后其他对手,甚至导致棋感退化。统帅这么重要的位置,就算她是前世界冠军,如今真的能胜任吗?
“倪九段,当年你在棋坛忽然崭露头角,赢得‘图灵杯’冠军,一时风头无两。但没过多久,你就宣布退出棋坛,坊间传闻说什么的都有……现如今你忽然跳出来要当统帅,就算大伙不服你,燕九段也不服你。”一棋手带头说道,大多棋手也附和着。
“我怎么知道您的棋力有没有退步呢?”燕泠然缓缓走近倪说道,周围的棋手自觉地让开一条路,火药味弥漫四周。
“燕泠然现在是最强棋士,你们同门切磋,最为合适不过。”
“自然是可以的。”燕泠然道。
“我也没问题。”
恍惚之间二人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和师姐打赌那那天下午,回到了和师姐对弈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傅青田和游从容还没反应过来,屏幕中燕倪二人的对弈已经开始。为了不干扰二人对弈,所以给她们找了一间有监控的房间。倪执白棋,燕执黑棋。
万万没想到今天能有幸目睹两大顶尖围棋高手下棋,众围棋手都显得十分激动,但很明显国安局的工作人员只关心结果,盼望着这棋局快点结束,好确定统帅定人选,进行下一步部署,毕竟形势真的很紧急了,全球范围内多地已经沦陷。
两人的落子速度越来越快,刚开始仿佛天上刚刚掉落几滴雨水,随后雨声越来越密集,黑白二子落在棋盘的声音都难分先后,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骤雨初歇,随后二人逐渐进入长考阶段。
“这哪里是高手对战,简直就是小孩子打架。太乱来了。”
“老游,你看得懂她们下得棋吗?”傅青田道。
“具体的计算我不懂,但是大概的形势还是能判断十之八九。现在倪自在九段落后,棋盘中腹的大龙恐怕很危险。”
“不是危险,而是已经死了。她这种水平已经称不上九段了。”旁边有棋手插话道。
没过一会,忽然听到有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好棋!”一刹那间所有人棋手心领神会,就好像他们的大脑连接了一样。
傅青田和游从容四眼相对,不明所以,连忙问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电子脑连接了云端。倪自在九段的胜率曲线之前明明接近10%,然而经过人工智能的预演,倪将在113手突然达到87%,请看。”
“您就直接说结论吧。”傅青田看了看游从容,游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倪自在九段果断放弃中腹大龙,并以此作为诱饵,让黑棋深陷泥潭。从此白棋是左右逢源,处处是借用,黑棋吃白棋大龙不行,不吃也不行,陷入僵局。这盘棋已经接近尾声了。”
“难道倪九段在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整盘棋的构思?”
“这太不可思议了。燕九段也不是吃素的啊,可是却完全按照对方安排好的剧本进行。这种感觉就好像燕九段能预见未来一样。”
燕泠然中盘投子认负,倪自在胜。
游从容仰望着屏幕上巨大的棋盘,棋盘中腹是倪自在预先放弃的47子的大龙,如果这是未来真实的一场棋局,这样的牺牲会不会太过惨烈?只见屏幕右侧区域定格在倪自在惨白的面孔,神情阴郁……这就是人类的未来吗?
白雪皑皑,厚厚地铺满了整个镇子,天地间纯白一片,显得特别纯洁美好。然而这里却是疫区,没有人会把这里的风景和“美好”相联系。地面上看不到脚印,也听不到人声,静悄悄的,只听到寒风萧瑟。
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笑着把头伸出窗外,“妈妈,你看,外面好漂亮呀,我想出去堆雪人。”
“过几日吧,过几日等医生叔叔阿姨们过来,我们很快就可以堆雪人了。”妈妈躺在床上,吃力地对小女孩说。
“那叔叔阿姨啥时候才会来呀?”小姑娘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伸出窗外。雪花轻轻地落在她手上,很轻,很轻,生怕弄疼了这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镇长说是后天。你睡醒两觉,他们就来了。”妈妈边说边咳嗽,说完就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口热水。
夜幕降临,这天晚上,小女孩睡得尤其地早,因为妈妈说,睡醒两觉,就能堆雪人了,好期待,好期待呀。妈妈已经习惯被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叫醒,可今天都这么晚了,小女孩却还没起床。妈妈担心地急忙拨打她房间的视频电话,也不知道是她的心跳声响还是电话铃声响,蹦蹦蹦……千万别有事,千万别有事。
“喂,妈妈,我今天好困哦,你是不是饿了?我现在就起床给你拿早餐吃。”
小女孩慵懒地答道,也不知道为何这么累,明明就很早睡了呀!
女儿没事,妈妈喘了口气说“嗯,没事不急,多睡会。”只是说了短短几字,却让妈妈觉得要窒息,今天她明显觉得呼吸好困难,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小女孩怕妈妈饿,挣扎起床,热了几个馒头和牛奶就拿过去给妈妈了。
“妈妈,起来吃早餐啦。”小女孩把早餐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在妈妈桌面,不敢触碰任何物品,但是这次怎么叫妈妈起来吃早餐,妈妈都不应她,小女孩好慌好慌。
“妈妈,妈妈,你快起来,我煮好早餐了。妈妈,你快回应我啊!”小女孩哭了,哪怕她很想把妈妈摇醒,可是妈妈交代过,不许触碰她以及所有这房间的物品,不然就生气,永远消失在她面前。
小女孩一边哭,一边触碰墙上的红色按钮,妈妈说过,紧急时候就按这个。
“你好,请说。”
“阿姨,妈妈好像晕倒了,你们快来救救她。”小女孩哭着说。
“我们马上过去,不要担心。”
“A4-4街道住户晕倒,请派救护车。”
“宝贝别怕,医生叔叔阿姨很快就来接你们,妈妈很快就会醒过来的。”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儿童按紧急按钮来求救,可是看着小女孩哭红的双眼,实在是心里难受。
“你叫什么名字呀?喜欢听什么歌呀?阿姨和你一起唱你喜欢的歌好不好?”志愿者安慰着孩子,实在不忍心让她自己一个人。
“喜欢春天的人儿是,胸怀宽阔的人……”
医护人员很快就来把小女孩妈妈抬走,得知这母女两相依为命,哪怕医院人满为患,只能也让她跟车走。
“叔叔阿姨,妈妈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呀?妈妈说你们来了,镇子就会有救了是么?”小女孩问到,哪怕现在没哭了,眼睛鼻子那块也还是红红的。
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都知道,这批能救镇子的人指的是来支援的医护人员,医院的病患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了,他们深知凭镇上的人力物力都不足以拯救这小镇,希望都寄托在支援部队上了。大家都不忍心破灭小女孩的希望,不想告诉她,他们并不能救整个镇子,甚至连她妈妈,都不一定救得了,但也不想骗小女孩,给她太大的希望。
“你要乖乖的,妈妈才能快点醒过来哦,等下叔叔给你安排什么任务,你都要认真执行,你能答应叔叔么?”
“嗯!”小女孩认真的点点头。
幸好小女孩好哄,也没追问下去,其实比起普通百姓,他们更盼望支援部队的到来,好多人都几日几夜没睡过觉,每天在尽力抢救病人,却也每天看着病人死去,有些医护人员的家属去世了,但还是坚强忍着伤痛,争分夺秒跟死神救人。外人无法体会到这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小女孩乖乖地坐在ICU病房旁的凳子上,“1,2,3,……444……”,小女孩认真地数着数,医生叔叔跟她说,她数完100个1000,就能见到妈妈了。
“院长,我们物资不够了,这小女孩的母亲是重症病人,急需救助,不然撑不到明天,她的抢救成功率为30%,其它床13个轻重症病人如果得不到救助,明天应该就会转成重症……”
“我知道了,专家小组立刻开简短会议沟通,把医院病患报告汇总发给我和渥太华总部。”
“支援部队和物资怎么还没到?是因为下雪阻碍了么?”一医生问道。
“稍等,我们立刻视频总部。”
院长望了望手中的报告,75%的镇上人口已被感染,还不算在家隔离的。感染数量在近两日骤然上升,就好像病毒突然从四面八方赶来。一个个生命正以可见的速度凋零。然而总部的回应是:服从命令,坚守岗位,耐心等待。
“院长,隔壁市区的医疗物资以及疫苗已经到了53小时了,我们的怎么还没到啊?”陈院长一刹那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从医三十年,拯救的生命不计其数,即使病人已经无力回天,但他从未有一刻想过放弃生命,生命就是希望。
陈望着年轻的医生露出平静的微笑,
“让那个小女孩去见她的妈妈吧。”
“妈妈?”小女孩看着病床上躺着消瘦的妈妈,她已经意识模糊。冬日从乌云中绽开,阳光通过玻璃照在了妈妈的脸上,她好像露出了美丽的微笑,小女孩搂着妈妈的脖子,觉得很温暖,妈妈终于又回到她身边了。
她看看外面的雪,笑了笑,很快就能和妈妈一起堆雪人了。
十二、做活
病毒的围棋水平并不是很高,用一句职业围棋评论人的话来讲,病毒的下棋水平像一个刚入门的小孩子。人类对这场围棋战争抱有相当乐观的心态。
为了公平起见,棋手们并不知道棋盘上落子的点代表的是地球上哪个位置,这是防止棋手们对自己国家、家乡过度保护而放弃对其他地区的防守。有趣的是发生在亚洲地区的一场战役,病毒和人类双方围绕着据点展开争夺,而这一切反映到棋盘上是病毒在和人类“打劫”。
病毒并不懂得人类围棋中打劫的规则:在一方提掉另一方棋子后,另一方不能立即提回,必须隔等到下一个回合,否则双方会陷入无限循坏中。病毒才不在乎人类制定的规则,它就像一个十分顽固的孩子,对于打劫的这一点紧咬不放。于是人们都戏称“病毒中病毒了。”古棋谚有云“开局无劫”,对于人类而言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于是双方僵持不下,暂时实现了微妙的平衡。
公众号上各种自媒体吐槽,说这样的围棋水平我也可以。对于倪自在而言,雪市只是作为一个棋盘上打劫的据点,但是她并不清楚在这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每当病毒攻击雪市,救护部队就会及时送来疫苗以及补给,暂缓雪市的疫情,但是疫苗的效用是暂时的,没过多久,病毒就发生重新占领雪市……
棋手们有家不能归。一次又一次的“打劫”,无论是对棋手们、救护部队还是普通百姓看来,这只是无意义的重复动作,不断地消磨着大家的耐性。
这样的循环一直进行到了第17次。这一次发生了巨大的变数,病毒将棋子下在距离雪市七千公里外。由于同一时间感染的人数众多且相对分散,所以依旧没能搞清楚传播链。
站在棋手的角度,病毒似乎意识到这种“违规”的循环打劫并不是很明智的行为,于是终于决定改变战术,并尝试占领实地,试图对一些地区进行围堵,颇有些围棋初学者做死活题的味道。然而,病毒的招法实在稚嫩,就像刚刚学棋两个月的小孩子,喜欢走一些单关和愚形,完全不会跳、拆、飞等高效的招法。
倪自在率先下出了点眼杀,依照围棋规则:两眼活,独眼死。病毒忽然陷入了迟疑,久久没有落子,倪自在看不到病毒的表情,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小朋友面红耳赤陷入自责的样子,这当然只是出于人类的想象。
病毒的犹豫印证了游从容的想法,这与前线的救护队人员的报告蛛丝马迹也相吻合。病毒似乎具有某种“涌现效应”:一定规模的病毒数量,会形成源源不断再生机制,这就类似于围棋中的两个相连的活眼——一旦彻底形成,想要将其从棋盘上拿掉就是痴人说梦了。而自在恰恰是走在对方的死穴,无法形成再机制,使得对方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病毒传播为什么会和围棋联系在一起,倪自在和燕泠然一开始并没搞明白其中的原理。游从容也一再嘱咐,这场“游戏”的规则还在摸索阶段,如果出现什么异常状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比如病毒和人类机械式地打劫),但是,倪自在越是和病毒交手,就愈加感觉到游从容的判断是正确的,这确实是一场关于围棋的战争。
傅青田从游从容那里获悉,疫情目前初步得到控制,而且围棋部门频频传来捷报,着实令人精神大振。“退役的新兵蛋子”阿宝往常精神都很好,它常常会优雅地摇摇尾巴,向傅青田吐舌头,传递饥渴的信号。可是最近它变得烦躁不安,常常冲着没人的方向吠叫或是原地打转,皱着眉头望着青田,黑溜溜的眼珠子满是困惑。
“阿宝你这是怎么了?”傅青田安抚阿宝的情绪,他搓了搓阿宝的耳朵,这会让它感到安适。
缉毒警犬能嗅出200多万种物质的气味,而且还能从数十种混合的气味中鉴别出其中的一种,听觉更是人类的16倍。阿宝有着非常优秀的警犬基因,它咬住傅青田的裤脚轻轻拉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傅青田这才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阿宝,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带路。”
阿宝一瞬间露出释然的表情,激动地围着傅青田转,伴随着嘤嘤的轻鸣。长廊,转角,楼梯……阿宝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从鼻子里喷出的气流声越来越激烈,它一定是嗅到了某种未知的威胁。阿宝来到内勤部门的单位宿舍,对着4127号门汪汪直叫,扒立在门前急切地挠着门。
仅仅一门之隔,傅青田听到了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
那声音好像枯枝折断,又伴随着轻微的爆裂和喷射声,以及无比艰难的呼吸声,和微弱悲惨的呻吟,以及伴有节律的无力地敲击金属声……傅青田脑袋轰的一声,不由得再次想起老王临终前的惨状。
傅青田已经无暇去思考恐惧,他知道一旦病毒撕开这个口子,就意味着周围所有人可能面临感染,陷入极为危险的境地,这其中也包括自己。整个国安局上上下下的每2个小时就会更新所有人的健康数据,一但出现问题理应第一时间触发警报。“队长!”刘之之赶了过来。
“别过来!”这一声撕心裂肺的警告回荡在楼道当中。
“紧急!内勤部A组4127、4129两位同事健康异常,有携带病毒的嫌疑,请相关部门做好防控!!!”警报太迟了。
经过连续3个小时的检测,幸好阿宝发现及时,没有其他受害者。两位牺牲的同志受难第一时间上锁了房间,尽量避免病毒的泄露,由于病毒破坏了他们的声带以及全身多处肌肉骨骼,他们只能利用仅存的颈部肌肉,用头颅敲击就近的金属。这是他们最后传递的信息。
他们从来没违背命令,没私下回家接触工作以外的人。根据法医鉴定,两人从感染到病发几分钟不到,可以断定他们是在同一时间同一个地方被同一样东西感染。
“潘伯,这一层那两位同志出事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黑夜,傅青田望着这栋被封的大楼,向门卫潘伯问道。
“傅队,他们最近都很晚下班,4127和4129室的陈队和肖队常常一起回来的,每天都差不多10点回来,并没什么特别的。我每天看着他们二人有说有笑地经过,昨天他俩还给我带了夜宵,你说两个大活人怎么就走得那么……哎。”潘伯控制不住地哽咽道。
“潘伯,你还是暂时避一避吧,这里还是不安全。”
“没事,傅队,我在这几十年了,这里就是我的家,现在疫情哪里都危险,我一个人没啥好怕的,我就在这,等那该死的病毒走了……”
“好,你注意安全,我先上楼查看。”傅青田穿着防护服带着刘之之以及其他下属进入四栋。潘伯很和陈队和肖队有过密接,但是潘伯却没有被感染。所以有极大的可能是二人回到宿舍之后所发生的。
4127室,这里是陈队和肖队曾经垂死挣扎过的地方,消毒水和鲜血的味道异常刺鼻。这里无疑曾是地狱之门大开之地。
“傅队,他们的电脑无法正常开机,上面都是一堆乱码?”两部电脑并排放着,乱码是由4种字符的排列组合。傅青田虽然极其不愿意回想起二人倒在血泊中的惨状,他们颈部极度扭曲,
“查一下他们是否连接过人机接口。”傅青田似乎明白了什么。
“法医刚刚查了二人的电子脑,二人最后存储有一段相同的代码的片段,可能是木马病毒。”
“这太不寻常了,什么样的木马病毒可以入侵他们的电子脑,别说是他们自带防火墙,就是整栋宿舍楼的网络都是经过过滤的……”刘之之道,“网络病毒,纽结病毒,傅队,你的意思是……”
“虽然这个想法太过大胆,但是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纽结病毒可能具备了电子化的可能,然后再入侵大脑,自动下载并调用相关的基因编译程序,最后在体内合成纽结病毒。如果是这样的话,基本可以断定纽结病毒确实是人造的了。”
“这样一来就解释了纽结病毒的传播之谜——为什么它可以实现远距离快速传播。”刘之之兴奋地说道,她仿佛看到黑色的夜空中有无数的电子病毒在肆意穿梭,嗜血的幽灵在人的意识深处狂欢舞蹈。围棋战中略显低能的表现不过是麻痹敌人的计策,一旦棋手们也被感染了……好一个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通知倪自在等棋手,立刻转移阵地!”这是用陈队和肖队两位战友的生命换取的重要警告。
藤原预言了病毒将会加速变异,同时其围棋的水平已经有了质的飞跃。每当人类局面占据上风,突如其来的进化都将会导致全球局面重新洗牌,虽然在人类看来,病毒完全是在耍赖,可是制定规则的一方并不是人类。最可怕的还是病毒“思考”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且计算也越来越深远,有些地方下得非常老道,总是频繁设计陷阱,等着人类棋手的失误。而确实一些一流棋盘所在的棋手开始频频出错,导致疫情进一步蔓延,全球立即再度陷入恐慌。而这些失误的棋手由于长时间对弈,开始变得神经衰弱,尤其出现日本棋手以切腹自杀而谢罪的事件。
也许这个病毒并没有像人类之前预判的那么愚蠢,之前的它更像是在试探人类的智力。没有人知道病毒的计算能力为何如此强劲,棋手们很诧异病毒的棋力增长之迅速,已经远远超过人工智能自我迭代进化。照这个速度下去,即便是“人工智能一代”的棋手恐怕也难以招架了。难不成纽结病毒发现了未知的多项式时间算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逼近围棋之神?
疫情的蔓延,加上围棋战争输多胜少,大家开始逐渐陷入恐慌,各种阴谋论甚嚣尘上,有的说病毒可能是某国为了维护世界霸权的生化武器,有的说纽结病毒独特的构造可能来源于外太空,为外星人的到来提前打扫屋子,当然一些宗教更加不会放弃对末日论的解读……尽管联合国尽力去安抚,围棋战争仍然是优势在我,但是,很多人已经对病毒这种简单结构的生命体顶礼膜拜,对于其高深的智慧无限憧憬,甚至产生了“纽结教”,其标志就是左右手三叶结(这要视地区民族而定,有些民族尚左,有些则尚右),不过多数情况是左右不分,毕竟信徒不都是数学家。由于上古先民在没有文字之时,古今中外有结绳记事的时期:《易系辞》上记载:上古结绳记事,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印加文明与玛雅、阿兹科特文明并称为“印第安三大古文明”,发展出一套名为奇普(Khipu)的结绳符号,可以用来记录历史诗歌和祭祀。纽结病毒似乎唤起了人们的远古记忆,也许纽结才是巴别塔之前最接近上帝的语言文字。毕竟就连生命的编码DNA也都是某种纽结的形式。不过最有趣的当属赌棋的风潮,赌马赌球与之相比颜色尽失,有的人甚至押自己所在的地区与病毒的战役失败。朝不保夕、安全感缺失反而加剧了享乐主义、酒神精神等多种思潮的泛滥。
主将倪自在也感到状态连续下滑,毕竟连续半个月都没睡过好觉。尤其是得知病毒可能会通过网络传播感染,人类棋手不得不放弃对于人工智能的依赖。趁着病毒下棋的缝隙打个盹已经成为棋手们的家常便饭。燕泠然作为副手,二人错峰下棋,交替歇息。
燕泠然望着日渐消瘦的师姐,心里满是心疼。她明白师姐其实是为自己抗下了重担。刚开始她对于病毒的围棋水平不屑一顾,可如今就连她也应付其来十分吃力:围棋是一门舍取的艺术,围棋十诀第一诀就是不得贪胜,可是一想到棋盘上的棋子都是人命,总免不了想要处处占得先机,可这样反倒会处处落得下风。
人命,不得不“贪”啊!
“啪”,病毒落棋的回声在空空的大楼里回荡,燕、倪皱起了眉头,她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师妹,棋道如此,天道如此,不可强求。拯救众生是观自在菩萨的事情,你我终究只是凡人,又岂能执天下这盘大棋呢?”倪自在突然开口道。
“师姐,我们就不能再努力一下,争取拯救更过无辜的人的性命吗?”燕泠然已经花容失色。
“舍小就大,弃子争先。我们救不了所有人,我们只能救大部分人,牺牲无辜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所有人早就明白这一点,身为主将的荣耀注定与耻辱捆绑。我知道自己没有好下场的。”
燕对倪已经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更不敢看师姐的面庞。也许她更不敢面对的是自己,杀人凶手般的自己。
“泠然,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下。”
这个时候传来了一阵紧急的脚步声。
“外勤部队安排4部车子,致电网络与信息安全部要2人支援,旧的网络通讯线路是不能使用了。把燕泠然和倪自在转去新的安全屋。把消毒用品装箱装带走,还有最新一代的病毒可视化眼镜,时间紧迫。”既然已经识破病毒的真实意图,傅青田开启转移倪自在和燕泠然的工作。
“一前两后,左右各一,立刻出发。”傅青田一边说着,一边摆手示意要燕,倪和游从容等专家上车。司机和副驾队员已准备好,倪和燕急忙上车,下棋已经改为盲棋模式,通过语音下达指令。
“……二之十三……七之九……十一之十七……”
只听见有人到,“不好,起风了!”这是一场与大自然赛跑的游戏,病毒借助风的流动而随心所欲地扩散,犹如漫天飞舞的细雪,又好比白蚁军团洪水猛兽,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就好像是恶灵匆匆地步履。用“病毒可视镜”看去分外壮观。由于病毒一再进化,结构愈发复杂,直径呈几何倍数增长,借助丁达尔效应以及其他光学原理,使得看见纽结病毒成为可能。
“姑娘们,坐稳了!”傅青田立刻关上车门。
“傅队,病毒就在车后不远处,密度约为百分之一阿伏伽德罗常数,还在增长。”
“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距离目的地还有20小时。”
“1号和4号车准备喷火阻击。”病毒微粒业已达到爆炸极限,巨大的火球瞬间膨胀,火星四溅,一路上将夜空染成血色。然而“病毒军团”越战越勇,对点燃的部分果断进行切割,继续追击。
“这家伙成了精了!”刘之之道。
“附近地形怎样,有没有逆风路线。”傅青田问道。
“前面是‘狐鸣谷’,逆风向。”
“狐鸣谷地形复杂,我们这是被病毒逼入绝境了。”
“没办法,现在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游从容灵机一动,道:“前面左转一百米就到了山地的马鞍点,越过此点就是一个椭圆抛物型的深渊,位于中心是一个风矢量场的奇点,我想将病毒暂时困于此处,这也许是我们脱困唯一的方法。”
“这个方法风险太大。尤其这几个月份,山谷经常出没龙卷风,一旦我们被卷进去,脱困也就没有意义了……”
突然一声巨响,1号车右侧后胎爆炸,立刻偏航失控,差点撞上4号车。只见后方有一辆黑色越野车,距离800米。1号车速度骤降,被病毒迎头赶上,车上的惨叫声淹没在茫茫的夜色中……
“可恶,是越野车在开枪。”
这些人到底想干嘛?傅青田在第一声枪声响起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这辆越野车。偏偏这个时候发起攻击,真是人类的败类。
风声越来越大,飞沙走石撞击着车体发出一排排金属尖锐短促的悲鸣,傅青田已经分不清,车体究竟是被后方射过来的子弹击中,还是被飞石蹂躏,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倪自在和燕泠然已经无法分心在其他事情上,尽管她们随时可能葬身于狐鸣谷内,但围棋战争刻不容缓。1号车上的同志已经全员牺牲,3号和4号车在2号车一前一后护卫。如果继续伤亡下去,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十三、蝴蝶
越野车紧追着傅青田一行人不放,但又保持随时可以进退的射击距离。
“为什么病毒只追着我们不放,而不攻击他们呢?”刘之之看着后视镜道。
“也许病毒本身就是他们制造的?”游从容道。
“但不管怎样,说明病毒有识别攻击对象的能力。这同毒害老王的病毒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了。真该死,我们的同志就这么牺牲了!”刘之之道。
“敌人显然是有预谋的,如果按照原计划,我们要么被病毒追上,要么被敌人追上,这都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必须马上改变作战计划:眼下的状况是,我们一时之间摆脱不了敌人,更要命的是燃料有限,然而我们又必须要和敌人拖延时间,一定要撑到总部援兵赶到。从容,我代表国安,代表人民,同意执行你刚才说的方案,指挥权暂时授予你。之之,我们去深谷!”傅青田道。
“青田,这可是孤注一掷啊!”刘之之道。
“这是命令。我负责狙击后面的敌人。”傅青田不再多说什么。形势已经极其危险,回想到陈队、肖队被毒杀,倪自在、燕泠然被迫转移,进而被病毒和不明势力围追堵截……这个时候如果继续按照常理出牌,只会正中敌方下怀。
“这是狐鸣谷的即时风向矢量图,游博士。你告诉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刘之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山路。
狐鸣谷局部等高线地图:圆点为马鞍点,虚线为零倾线(等高线数值单位m)
狐鸣谷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一来是因为地形极为复杂,就连狡猾的狐狸都束手无策,迷失其中,二来是由于其风向多变,附近的人常常能听到千狐乱鸣之声。这里不是山谷就是山峰,就像是沸水表面瞬间凝固的模样,这样奇怪的地形形成之谜至今无人可解,有人猜测是因为数百万年甚至上千万年的风侵水蚀,有人说是陨石雨的反复蹂躏,还有人说是由于特殊的地壳板块运动……莫衷一是。
刘之之依照游从容的指令,在山谷与山谷交接蜿蜒的山脊颠簸行进。将山谷内的风视为既有方向又有大小的矢量,于是整个山谷每一点处的风矢量共同构成一个非线性的时空矢量场,而山脊是一条相对稳定的零倾线——此处所受的各个方向的合力较小;零倾线两侧却可能是完全不同风向的向量场,越是迫近谷中风力急剧上升,这条零倾线也越窄,这无异于在走钢丝,稍微离开这条线一丝一毫,都可能被卷入深渊之中。
傅青田扣动扳机,用沸磁枪击中一名敌人,在后追击的吉普车也渐行渐远。对方似乎已经意料到傅青田一行人走上绝路,于是选择就地观望。但病毒并没有就此止步,反而更加疯狂地穷追不舍。
“傅队,系好安全带。”刘之之道。
傅青田乖乖坐好,他很清楚小刘接下来要进行极限操作了。游从容看到傅青田一脸严肃,连忙帮燕泠然和倪自在系好安全带。她们的额头不住地渗出汗珠,棋局形势看来还是十分胶着。这个时候除了倪自在和燕泠然姐妹俩时而口中念念有词之外,其余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病毒被来自山脊两侧巨大的山风层层剥落,形成大大小小的涡流,它就像在狂风暴雨中倾斜着身躯头顶逆风而艰难前行着的勇士,山谷的风声宛如病毒发出的尖锐哀嚎,令人毛骨悚然。为了减小风的阻力,它们开始凝聚成细长的锥形,形状好似鸟喙,而在锥形顶点附近则是细不能察的尖刺,直径在纳米级别。它极尽所能地伸长,渐渐刺向前面的4号车,那纤细的毒针随风摆动着它的庞大的尾部,锲而不舍地试探着车身破缺的地方!
“傅队,它追上来了!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语音另一端结束了通话。
紧接着就听到了剧烈的爆炸声,苍茫的夜空下点亮了一个绚丽夺目的巨大火球,吞没了半数的病毒微尘,进而引起了接二连三的爆炸,由于病毒及时壁虎断尾,才得以残存,不过病毒的和车队的距离被拉开了近百米,可惜它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即使队员身着防护服也没用,病毒利用毒针的形态将衣物刺穿,入侵人体即刻发作。
“我们的同志又牺牲了!”
然而众人已经无暇继续沉浸在悲伤之中。
“前面是两条零倾线的交叉点,我们沿另一条行驶!”游从容道,“各位放心,从风向图的拓扑结构来看,前面是一个Lyapunov稳定动力系统,只要我们经过的都是这类区域,风向是完全可预测的,这样我们就可以躲避病毒的追击,我现在就将指令输入到导航系统。”
平面动力系统中可能存在很多零倾线,而它们将平面划分为若干区域,每个区域都可以视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区域与区域之间的临界线就是零倾线。有的区域中心是一个漩涡,不断压缩到中心的称为“汇”,相反,不断往外扩散的称为“源”。源与源、源与汇、汇与汇有时候还会同时出现在同一区域内,就像是一块条形磁铁的磁场线,N极是源,S极是汇。
不过,将狐鸣谷视为二维平面区域而忽略第三维度——高度,实在是过度简化了,现实中三维的情况更加复杂。由于二维动力系统有Poincare-Bendixson定理作为保障,从而完全排除了混沌性态的任何可能性,而一旦进入高维领域,那些原本在低维隐藏很好的、可怕的混沌恶魔终于现身作祟,人类的智慧与之相比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我们到‘狐眼’了。”游从容道。当地人将狐鸣谷中深处一个直径为2公里、鸟瞰形状接近正圆、高度落差近1公里的漏斗形盆地称为“狐眼”。
“立即拐进去!”游从容态度坚决。
“这里可是一个中心风速超过每秒40米的大气旋啊!”
刘之之还是按照游从容输入的指令,朝着狐眼的中心呈螺旋曲线逆风逼近。可是小刘并不能完全相信游从容有指挥的能力,尽管他是一个数学家,可这不是在纸上谈兵嘛!可是,青田依然将指挥权全权授予游从容,难道我们真的要穷途末路了吗?
“游博士,你接下来的一切决定要慎重,我们这一车人的性命,乃至整个人类的命运全部都交托在你手中,你真的对自己的计划有信心吗?”
“50%,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存活率最高的计划了,哈哈。”
“之之,相信他吧。”傅青田再次叫了之之的名字,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了。
刘之之已经将车速已经提到上限,可是迫近狐眼中心仍然异常艰难,而强大的风力以及陡峭的坡地,车体免不了颠簸打滑,游从容一度感觉心脏就要跳到嗓子眼儿了。而即便面对如此强大的风力,病毒云依然跟在车后,只是速度明显变缓了下来,随后它们开始迅速凝缩成一个肉眼可见的血红色正方体,形成类似血红蛋白的结构固定铁元素,增加自身的密度,直径从长达数十米瞬间只有两米左右,体积变为原来的千分之一。随后这个正方体的表面开始变得柔软起来,就好像是北风吹皱的湖面,仔细观察其表面,才发现并不光滑,反而是有着大大小小规律排列的洞,气流从这些孔洞穿入,经过极其复杂的回路和分叉,在其尾部形成极其混乱的气体湍流,以此造成巨大的向后阻力。远远看去,那些孔洞就好像是无数条蠕动的肠道……这样的形状虽然牺牲了追击的速度,不过却增加了稳定性,毒似乎已经开始调整进攻的态势,转而变得保守起来。
“谢尔宾斯基分形。”游从容惊叹道。
越是靠近旋风中心,前行愈加艰难,最终竟然双方都寸步难行。为了节省汽车燃料,于是刘之之利用车体自带的机械臂将车体固定在山谷坚硬的磐石之上,然后熄火。
“游博士,我刚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对不起。”刘之之道。
“没关系。我看上去就不像是靠谱的人,这不怪你。”游从容接着道,“这东西内部究竟是什么构造,竟然这么大的风还能不被吹散?简直神了!”
“不过好在它暂时不会向我们发起进攻了。”傅青田道。
“傅队,游博士,如果我们现在给病毒来一枪会怎么样?”刘之之道。
所有人都呆住了。这一路数次使用喷火装置,燃料几乎殆尽,于是众人再也没有想起过反击的念头。在加上之前病毒云雾的状态,开枪无异于打空气。
“现在病毒是高密度的状态,如果击穿它的话,或许会打击到其死穴。”刘之之望了望傅队,又看了看游从容,等待两人的回应。
“用沸磁枪一举掀开病毒的外壳,就可以看到它的内部结构,游博士,你不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吗?”刘之之道,“傅队你怎么看?”
“我觉得暂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傅青田道。
游从容陷入沉思。
“自在,泠然,如果是你们的话,一定会答应的吧?”刘之之望着端坐在一侧的二人,她们已经非常虚弱,脸色苍白,额头不住地冒汗,始终保持闭目养神的状态,避免能量的消耗。但是她们依然在坚持下棋,决定着数十亿人的生死。
“混沌!”游从容的惊呼打破了车内凝重的氛围,“……如果病毒制造混沌的气流就是为了改变狐鸣谷局部动力系统,一旦病毒将自己再次分散,那意味着狐眼的每个角落都可能会被流动的病毒所经过!它决定要最后放手一搏了!”
此语一出,人们瞬间感到窒息。
“快!射击!”傅青田以目示意“这是我们最后放手一搏的机会了。”,刘之之立即心领神会。如果现在射击,病毒的碎片会四分五裂,然后四处飘散;若不射击,病毒也会自行分解。现在不去行动,就再也没机会了。病毒的智能早已不容小觑。
傅青田和刘之之固定好自己,打开天窗的瞬间,强大的风压使得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困难。傅和刘将沸磁枪的功率开到最大,冒着枪械可能报废的风险,对着“正方体”进行射击,蓝色的电光将黑夜撕裂,即刻击中正方体,其上的孔洞立即闭合,就好像是生物下意识的自我保护的行为。
“射击完毕。”二人回到车内。
“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呢?”刘之之问道。
“没有反应也许是最好的反应。”游从容道。
突然间,病毒正方体表面开始发生剧烈的震荡,好像有什么活物在其中上蹿下跳,到处奔走……众人屏住呼吸,未知的恐惧萦绕在每个人心间。只见一道明亮的光从病毒的裂缝绽开,流动的风沙形成匀质的幕布,一只蓝银色的巨大“蝴蝶”冉冉升起,它是如此得轻灵,好像是来自那永恒的数学世界。“蝴蝶”的一对翅膀上各盘踞着一只“眼睛”,流动的光彩沿着这疏密有致的曲线盘旋在两只眼睛周围,它嘶鸣着,好像是被他夺去性命的无数怨灵冤魂在哀嚎与怒吼,此起彼伏,使人胆战心惊。
不久,一切光影和喧嚣都被狐鸣谷的幽冥与嘶吼所掩盖。
“这是……Lorenz模型!”游从容道。
众人刚刚还沉浸在不可言喻的恐惧之中,忽然却被游从容的话所打断。
不可名状的恐怖是极致的恐怖,而给未知事物命名则是消除恐惧的方法。名字仿佛是一种魔法咒语,它可以让人从无言的深渊中逃离。古代诸如《山海经》一类的志怪博物书籍,也许正是为了消除人类的恐惧所作吧。直呼其名,无形中便与之地位平等,如果加以深究,运用科学严谨的探索方法,直至对方为人类所用,这份恐惧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科学的历史,亦是人类消除恐惧的历史。
“从容,你再说一遍,它叫什么?”傅青田问道。
“Lorenz吸引子。因为形似蝴蝶,又是人类首次发现的混沌现象,所以常常被用作‘蝴蝶效应’的象征。 ”
“我觉得它更像是猫头鹰的眼睛。”刘之之道。
“‘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民间叫它‘报丧鸟’。猫头鹰确实更符合病毒的形象。”傅青田附和道。
很快,救援部队赶来。病毒再也没有形成聚合体,而是以微尘的形式弥散在狐鸣谷的风中,永远地回转其中……
“从容,我看你从刚才就开始沉默。你在思考什么吗?”傅青田问道。
“我在想混沌和纽结的关系。”
“这两者在数学上有什么联系吗?我知道我问了也听不懂。”
“其实很简单。1980年Joan S. Birman和R. F. Williams首次研究动力系统当中的纽结周期轨道。所谓动力系统,就是一套指令,它可以告诉你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处接下来将如何运动。试想我们在空间内选取一个点,那么接下来每时每刻,它都将遵循指令运动,形成一条轨迹,我们称之为轨道。其中尤其是闭合的轨道数学家尤其感兴趣,因为这意味着这个动点还会回到初始位置,这样的轨道我们称之为周期轨道。”
“我可以打断一下吗?你想说的是,周期轨道是一个圈。你说过,纽结就是一个圈,只是不同的纽结缠绕方式不同。所以,这个Lorenz系统中有纽结这样的圈作为……嗯,周期轨道?我这么说对吗?”傅青田道。
“非常正确!这样说可能不太直观,你看这幅图就明白了。”
“蝴蝶!猫头鹰!这和我们当时看到的景象一样!”
“没错,这就是Lorenz系统中的吸引子——它附近的点最后都会被吸引到上面来。这里箭头所指的轨道就是纽结轨道,左边的箭头指的就是左手三叶结!”
“这看起来有些乱,不太容易辨识。”
“再看第二幅图,这是三叶结周期轨道的初等变换图,我们把轨道想像成为放在桌子上的绳子,图中画出了绳子每一部分相互叠压的关系。我们将纽结中‘形’的地方解开成为‘形’,显然‘形’中的这个圈是可以展开的。由此,在变换图中我们可以先后各去掉一个小三角形。第三步(右下角),我们将位置最低的水平线段往上平推,即可得到最后一幅图(左下角),可以看出它是一个左手三叶结。”
“恐怕我一时半会儿是看不明白的,”傅青田尴尬地笑了笑,“不过,混沌中蕴藏着纽结轨道,纽结病毒却又聚合成了混沌。这个我听明白了。”
“总结得好!青田,我一直在思考纽结病毒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你之前和我说,纽结病毒可以实现‘电子化’,于是解释了它的快速传播之谜;现在我开始觉得它的极有可能诞生于混沌,这也许就是它能够快速进化的奥秘。《道德经》上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谈空论玄,可是这与老子的思想不谋而合,为什么偏偏是三生万物呢?因为《周期3蕴含混沌》(注:Li T-Y, York J A. Period three implies chaos. Am. Math. Monthly, 1975, 82: 985~992)。一个连续动力系统如果存在三周期点,就会有任意周期!”
“这一路上我们吃尽了它的苦头,这家伙贼精贼精的,我早就不再把它当做病毒,而是一个狡猾的敌人。可是我们却对这样的敌人一无所知,实在是兵家大忌!”傅青田道。
“……这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它既存在于物质世界,同时也可以漫游网络世界。它具有非凡的思考能力,并且具有灵活的攻击能力。这真的是大自然所孕育出来的怪物么?”游从容望着傅青田,继续道,“青田,你有没有想过人类文明可能就此终结了。”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远。经过这几次和病毒交手,我觉得人类还是有机会一搏的。从容,我看你向来从容,怎么这次如此悲观啊?”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纽结病毒才是更高等的生命形式,人类与之相比,我有些唏嘘罢了……”
“快去见你的白秋水吧。”说罢,二人相视而笑。
而蓝色的蝴蝶盘桓在二人心中久久不去。
十四、百川
白秋水是学校出了名的冷美人。
对于大多数的男生而言,白秋水无疑充满魅力。她挺立的鼻梁宛如雪山山脊舒展的弧线,山脊两侧各有一汪清澈晶莹的湖水。然而她与生俱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感,就好像她不是尘世中人。
他常常望着白秋水的身影出神,她明亮的眼睛仿佛洞明世事,让人竟然分不清其中是真诚还是冷清。只有在极少数情形下,她的脸上才泛起微微涟漪,惊艳绝伦。
“班长,你又偷偷看她!哈哈哈……”
“你别乱说,我只是……”他不是第一次被人发现。
“你喜欢就追啊,她全校排名第一,你排第二,除了你也没人配追她了……她这个人确实怪。我们女生平时聊明星八卦、美食综艺、电影音乐,除了数学她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开口闭口就是什么群环域体,强收敛、弱收敛,希尔伯特、索伯列夫……这姑娘完全不说人话,换做是其他男生早就被吓跑了,我看也只有你才能和她聊几句。”
“我和她也只能聊一些很浅的数学话题。”他的睫毛低垂,脸上露出掩抑不住的笑容。
每次他经过白秋水的座位,就见她课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草算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母公式,还有各种图形,她好像在计算一个十分复杂的几何问题。他几次都很想将她从虚幻的数学世界中唤醒,和她多说几句话,可是又不忍心打断她的算路,她思考的样子仿佛是一尊庄严的雕塑,无暇顾及身边是否有人投来欣赏的目光。
“唉,算了。”他轻轻叹息,原本想邀请她与她散步,被少年的羞涩所抑制。
年轻的心总是塞满沉重的心事,千万次的祈祷只求得那一尊明神能够垂目青睐。他设想过送给她鲜花诗集,或是一封书信用以表白鄙薄的心迹,然而俗世的一切不配她一抹微笑,她是真正的仙子,不骄不嗔,与世无争。她的灵魂在宇宙的深处计算着,与黎曼、庞加莱这样的数学大师,在思想上翩翩起舞。而自己只是泥土里的一只没有大脑的蚯蚓,妄想与思恋对她而言是精神玷污。
然而直到有一天,他亲眼见到,她圣洁的唇吻在了另一个人脸上。
不得志是大多数人的宿命,家境贫寒的何百川只能选择认命。
“百川,你真的不继续读博了吗?”师兄问道。
“我能读大学,也是父母到处和人借钱……父母一把岁数还要外出打工,如今父亲又病重,家里还有个弟弟也要读大学了……”
“唉,我实在是惭愧。我要是能有你一半的数学天赋就好了……”
“师兄,你谬赞了,人外有人,我这点数学才能微不足道。其实在哪里研究数学都一样。就像费马,在其漫长的律师生涯中,只是利用闲余时间做研究,却仍然能与大名鼎鼎的笛卡尔齐名。”
师兄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以苦笑作罢。以费马为代表的古典数学和现代数学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代代最顶尖的头脑薪火相承,巨人肩上还有巨人,他们日复一日如饥似渴地钻研学问,偶有所获已经属实不易。即便是万众无一的天才……数学领域最不稀缺的就是天才。
母亲不忍心将儿子休学的消息告诉父亲,听到孩子他妈说,百川将这学期的奖学金寄回家,父亲得知后,深感欣慰。
“孩子妈,千万别因为我的病耽误大儿的学习,我就指望他哪一天能出息,那时候,就算我躺在棺材里都能笑醒。”
“你就别啰嗦了,咱们家孩子从小刻苦懂事。”母亲的眼角有些湿润。省会的三甲医院来来回回去了几次,老头子一路上没病死也被折腾得半死,看病住宿抓药,哪一样不需要钱?亲戚朋友能求的都求了个遍,人家都是当做施舍,本来也不指望能还钱。
“现在我才知道,人不是老死的,而是穷死的。没钱看病,连累子女,倒不如早死干净些。”何父感叹到。
不日何父病情急转直下,陷入昏迷的状态日渐频繁起来。何母心急火燎,只能唤何百川火速回家。
回家之后,母亲却一直不敢直视百川的眼睛,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没能让他继续学业。
何百川回到自己出生的小镇,回到母校做了一名中学数学教师。他害怕见到中学时的班主任张老师,张老师以自己为荣,何百川不想破坏张老师心目中那个自己优秀的形象。可是这个小镇就这么大,有点风吹草动便人尽皆知,更何况这么小的中学,抬头不见低头见。
有一天,何百川被忽然叫住,他回头一惊,是张老师。
“躲就能解决问题吗?数学人从来都是直面问题,思考解决之道,无限逼近答案。你啊,糊涂!”
何百川地下了头,红了眼眶。
“好孩子,我都知道了。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何百川白天上课和备课,晚上照顾父亲。
母亲说你也劳累一整天了,晚上就好好休息吧,你爸没事。何百川说白天工作很轻松,自己反正也睡得少。其实,这突如其来的重担,已令他夜不能寐,漫长的黑夜对他而言是一种无声的折磨。病榻前,苍老的父亲面庞上刻满了辛酸和无奈,只有近年来他忧愁的脸上才渐有喜悦的皱纹,何百川知道这份喜悦中绝大部分都关于自己,悲喜交欣的脸上是名为父亲的一生。
为什么偏偏自己喜欢的是数学呢?
“……你和爹讲讲,你选的是什么数学专业?”父亲笑呵呵地说道。那是何百川本科第一个寒假回乡。
“爹,我学的是基础数学,不是搞经融,赚不了什么钱的。基础数学不是算术,但研究算术背后的原理;基础数学也不能发射火箭,但研究发射火箭飞行的原理;基础数学不能造电脑,但研究电脑背后的运行原理……”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徐徐说道:
“那听起来是一门很深很难的学问了。那天工友老张问我你是什么专业,我答不上来,怕被他们笑话,我就说你将来能赚大钱,哈哈哈。”
“我可以考虑换专业。”
“不用。我和你娘原本只希望你考个好大学,然后找个好工作,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娶妻生子。但这是我们的想法,你有你的理想,这很好。人一辈子什么都快,快到很难做好一件事。这个事业搞一搞,那个玩意弄一弄,一辈子没个定性,最后一事无成,就像我……数学这个学问我知道,就算你扑在上面花费一生的光景,都钻研不完,能钻研完的都没意思。我懂你。”
何百川静静地陪在父亲的病榻前,只有思考数学才能让他获得心灵的片刻宁静。在黑暗中,一切归于无形,一切变得纯粹且鲜明起来,无论是函子还是映射,是矩阵还是数字,是拓扑还是几何……头脑中的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晰又深刻。数学是否只是逃避人生苦难的虚幻世界?将自己脆弱的灵魂浸溺在数与形的海洋中,从而忘记渺小的自己,忘记人类,攀登那永无尽头的真理的阶梯,直至天荒地老,直至人类也不再存在。
“何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白秋水同学走进办公室。白秋水是他班上非常聪明的学生。张老师提醒过何百川要注意白秋水这个学生,她数学很强但学得太偏了,常常出难题难为数学办公室的老师,年轻的老师常常尴尬地下不来台。刚好你来了,你去治治她。
“这次又是什么问题啊……我看看,你这是——Lorenz方程?你在开玩笑吧?”何百川已经领教过数次,确实名不虚传。
“我没在开玩笑。”白秋水不禁莞尔,“我解出了一个特解,你看它的轨道好玩吗?”
“这次数学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何百川一边计算思考,一边问道。
“早——准备好了。”
此次全国数学竞赛,何百川最看好白秋水,不出意外,她一定能为这所学校争得荣誉。当然,作为教练也能获得学校的奖励金,这又可以还一笔不少的医药费。
“可惜,你这个差一点就对了。”
“不可能,我拿计算机检验过了。”
“计算机与无限注定无缘,无限只存在在这里。”何百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是一个截断误差的问题,计算机的存储是有限的啊……”何百川毕竟是一流名校的基础数学硕士,白秋水的问题对于他来说不在话下。从此以后白秋水就只粘着何百川了。
除了课间休息之外,还有每天课后竞赛辅导,何百川和白秋水几乎形影不离。白秋水沉浸于他浑厚的嗓音中,笃定又诚恳,他讲解题目时是如此温柔,班上那群男生和他相比,真是云泥之别。听着他的讲解,白秋水出神地望着他的睫毛,她又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关于二人的流言迅速在校园中传播开来。
“百川,你和白秋水注意点啊,校领导也听说了你们的传言了。你以前在学校认真读书没搞对象,可千万别现在在学校搞对象啊。”
“张老师,你说哪里去了。”
“你我放心,白秋水可不是省油的灯啊。你呀,躲着她点吧。”
“我躲着她那还怎么教她竞赛呢?”
“你年富力强,她正值青春,你们二人都对数学如痴如醉,擦出火花再自然不过,万一……”
白天辅导白秋水的时间越久,晚上何百川就越需要找补更多时间,用以照料父亲以及做研究。长期节衣缩食,不分昼夜进行高强度脑力劳动,何百川心力交瘁,仿佛一具纸糊的空壳。白秋水望着日渐消瘦的何老师,忍不住伸手试着触碰了一下何百川的脸,何百川轻轻拨开她的手,就好像是赶走蚊虫的下意识的行为,继续耐心地解答着她的数学疑问。而白秋水开始越来越大胆,与何百川频繁地进行肢体接触,这些动作看似无意,但是再傻的人也都明白这位少女的心意了。
“秋水,你,你要尊重师长。你太令我失望了!”何百川留下话,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教室。之后一连数日对白秋水避而不见。
何百川恋爱经历为零。吸引他的女孩子不是完全没有,但更多的只是性吸引。而且谈一场恋爱有多费时费力费钱,早就从舍友那里就领教过:手机从满格打到没电,隔三差五就要送小礼物,两个人不黏在一起就不会走路……最后一朝谈不拢,二人便分崩离析,最后倒是没少贡献GDP。何百川需要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侣,或者至少是能欣赏并且理解他的爱人。而在外人看来,何百川极为高傲,在他学生时代,即便女生频频暗示,等他来追求,他都不屑一顾,置若罔闻。
可如今面对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白秋水,她那不曾被世俗玷污的纯真,他怎能不心动呢?但出于职业道德,何百川只能选择回避。然而,谁能扑灭一位少女的爱火呢?
“百川……老师,我以后还可以再请教你数学吗?”白秋水嗓音喑哑,没有人知道她哭了多久。听到她破碎的声音,何百川不忍直视她的眼睛。
“可以。”
只见白秋水将手中紧握的纸张展开,一个红色的8-字结仿佛少女跳动的心脏,渐渐映入眼帘。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褶皱,每一条都记录着她的不舍和内心的纠缠。
“你的问题是什么?”何百川试探性地问道。
“证明它和它的镜像同痕。”
何百川一声不吭,将8-字结变换为其镜像的全过程一一画了下来。画毕,便不再多言。
“谢谢老师。”白秋水盯着何百川的脸,那眼神近乎是一种哀求,希望眼前的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意。8-字结,此心同彼心,二人同心同意,宛如镜像。
“秋水,你还年轻。你有光明的未来,相信我,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流的数学家。”
“你可以等我吗?等我毕业,等我长大……”
何百川面露苦笑,轻轻点点头。等秋水真正成为一名成熟的女性时,那时的他早已退出她人生的舞台。届时的她会如何看待现在的自己呢?年少轻狂?或者干脆将此事永远地遗忘,遗忘甚至就在明天。
白秋水情难自已,在何百川英俊的面庞上,轻轻一吻,就好像落在大地上的第一滴雨水。原以为下一秒得到的是情人的拥抱,结果换来的是他惊愕又冰冷的眼神,也许还混杂着些许失望和鄙夷。
时隔多年,白秋水是否仍在后悔当时的那一吻?那一吻轻如蝶翼扑飞,掀起命运阵阵飓风海啸,又或者是命运的玩笑,殊途终要同归……偶然和宿命,它们同时蕴藏在诡异的Lorenz方程之中。
第二天,何百川和白秋水的事情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何百川很快得到校领导开除的处分,学校极力掩盖此事,试图将影响降低到最小。
父亲刚刚走出昏迷的状态,便接连听到儿子退学、绯闻以及被开除的丑闻,一气之下一命呜呼。何百川听闻父亲病逝的噩耗,顿时心腹剧痛,自己的一番苦心、孝心,转眼间便付之东流。加之长时间的节俭辛劳,为论文一再压缩睡眠时间,甚至常常一夜无眠。何百川只觉眩晕恍惚,天旋地转,一心想将身上的重担倾卸给广袤的大地。
“何百川是高空失足还是跳楼自杀,我们现在还不敢断定。所以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何百川有没有给白秋水留下什么遗言。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警官道。
白秋水将自己锁在卧室,任由父母在外面狂轰乱炸。
“孩子不会想不开吧?”母亲道。
“她想一走了之?她身上可是背上人命了,一辈子都得赎罪!”父亲气急败坏,“你平时太惯着她了,让她不知天高地厚,成了勾引老师的贱货,你让我的脸往哪搁?今后单位的人还怎么看我?”
“你就想着你自己,出了事情就往我身上甩,你是个男人吗?”
父母在外面争吵,宛如惊涛骇浪。可是这点风浪都比不过她内心中那无尽的空虚,没有光明,什么也没有。身体慢慢失去知觉,模拟着死亡的释然与快感。这卑劣的呼吸声,为什么还不停止?飞,他飞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他解释过,但那是徒劳的,如今高傲的死亡使他缄默,唯有缄默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藐视。一想到何百川的身影面庞,白秋水头痛欲裂,身体只得不断分泌内啡肽,安抚熔炉般的滚烫的大脑。只有将自己的灵魂困于幽冥中,尚能苟且偷生。
一个学期后,白秋水回到学校。同学和老师一如往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个人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白同学,这是上个学期的笔记。”
“谢谢你班长。”
“不客气,叫我余诺就可以了。”
十五、失策
藤原证实:纽结病毒确实存在网络传播。与此同时,通过联合国向全世界发布这一消息,紧接着全球的根域名服务器全部被关闭,直到人类可以完全查杀电子纽结病毒为止。效果立竿见影,疫情在全球扩张蔓延的势头戛然而止。围棋战争的节奏也大幅变缓。而经过狐鸣谷一役后,游从容发现了纽结病毒内在的Lorenz结构,从而和相关专家一起研发了破坏其机动性的武器。这些措施都给予了人类充分的喘息之机,疫情结束指日可待。
经此一役,倪自在、燕泠然过度劳累身机体处于奔溃的边缘,于是她们准备进入方舱进行长期的恒温休眠,直到身体完全恢复。而人工智能则替代她们收拾残局。
“泠然,我总觉得围棋之所以诞生,就是为了这一天,拯救人类抵抗病毒。也许等这场围棋战争结束后,人类不再需要围棋,围棋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倪自在感慨道。
“师姐,你这么说实在太宿命感了点。虽然我们这一辈人对围棋已经产生了PTSD,但未来的人们会忘记这一切,围棋会作为优雅、智慧的游戏而继续存在。”
在休眠之前,倪自在对燕泠然嘱咐道:
“泠然,如果你先醒来,就请你登录我的VR宇宙。”
泠然当时不知道这是师姐的遗言。
“秋水她现在怎么样?”游从容向傅青田问道。
“经过藤原博士的努力,正逐渐好转。”傅青田看到游从容神色缓和,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你啊,一聊起白秋水就不那么从容了。可是,”傅青田表情有些微妙,“从容啊,你仔细想想,你对白秋水和余诺究竟了解多少。”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这对你来说也许有些……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个死去余诺比你更早之前就已经认识白秋水了。”
“!”
“他们俩原本是初中同学,经证实,白秋水和她的中学一名男老师师生恋,后来被人举报,之后那名男老师也离奇坠楼身亡。”
“这……她都没和我提起过!”游从容近乎喃喃自语,他头脑有些乱,与秋水的回忆纷至沓来,一起涌上心头,他们之间竟然有着如此隐秘的联系。
“那余诺为什么要杀秋水呢?”游从容问道。
“他们二人有过交往史,从表面上看,两人后来感情破裂,因爱生恨,一切好像也解释得通……但如果综合考虑其他因素:余诺,前620组织成员、纽结病毒的研制者;白秋水,有军方背景的人工智能专家……你说这两人在一起研究如何毁灭世界我都信。我不能口说无凭,我已经向藤原核实,白秋水感染病毒完全是她有意为之,我们对全球23根终端服务器进行为期数月的搜索,最终锁定病毒的源头正是白秋水的电子脑。”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竟然想要毁灭世界,这实在难以接受。
“接下来的话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从容你千万不要透露给外人。我认为,余诺找白秋水并不是‘复仇’,而是携带纽结病毒,让白秋水合成新的电子病毒,最后让全世界爆发疫情。一旦这样看,似乎一切也就讲得通了。”
“那白秋水有什么动机这样干吗?”
“所以我才说,从容啊,你了解白秋水吗?”
傅游二人谈话中间,忽然傅接到了命令。傅的脸色十分难看,这在游从容看来是极为罕见的情况,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但是事实远远超过游从容的想象。
“白秋水的电子脑被人劫持了。”
游从容一时间想不到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约翰轻轻透过一面墙,这是白秋水电子脑最后的一屏障。
眼前的场景分外熟悉,恰是他曾拜访过的白秋水的实验室。半球形的建筑外是茫茫的雪野,就好像约翰第一次来的那一天,令他不禁打了一下寒颤。不一会,约翰才意识到室外的时间以一种非同寻常的速度在流逝,山上的银装素裹逐渐褪去,露出黑色松软的土地,远处开始冒出隐若现的黄绿色绒毛,低矮的灌木开始焕发生机,不知从哪里飘出的一只蝴蝶,起起伏伏没入黄色的花海……这里是白秋水的意识深处,约翰成功入侵了白秋水的大脑。
白秋水在半球形建筑的中央显现。
“白博士,我们又见面了,”约翰饶有兴趣地欣赏着窗外流动的风景,“我以前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余诺会为了你付出他一生的心血。”约翰转目打量着白秋水,又接着道:
“余诺叛逃组织,只是为了将纽结病毒给献给你。余诺是疯子,你更是个疯子,你们成功地报复了这个世界,杀死了全球三分之二的人口,可以预见,人类历史将进入漫长的衰退期,这是病毒的胜利,更是属于你们的胜利。”
白秋水道脸上浮现微笑,饶有兴趣地仿佛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世界上最危险的情感就是爱。余诺爱你,于是他毁了自己的一生,你爱何百川,于是你毁了全人类。”约翰顿了顿,“何百川,我说得对吗?”
“你说的没错。”忽然,只见白秋水身后飘出另外一个身影。
“你们利用纽结病毒去收集全人类的基因组,只是为了拼凑出一个何百川,多么宏伟的计划!你们的行为真称得上‘大海捞针’!”约翰继续道,“为了完成HGP(注:人类基因组计划),人类从提出到百分百完成,共用去大约四十年的时间,然而这仅仅是一个成年男性的全部染色体。你们只花费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其成就却远远超过HGP,瞬息之间便完成了无数科学家一生都难以实现的梦想。可是,可是,宇宙花费数十亿年,才孕育出一段独一无二的代码(约翰望向何百川,脸上挂着暧昧不明的微笑)。‘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再次进入时间之流的何百川,还是原来的何百川吗?你们是多么天才啊,同时又是多么白痴!”
“……向上追溯20万年,全世界的人类只是一群智人,智人数十万年的进化,并没有带来颠覆性的基因改变;而当今全球近百亿的智人,储存了几乎所有现阶段人类基因的可能。”秋水的声音充满了平静与喜悦,“患者脏器移植配型时,从数据库里能找到的配型,其相似度往往还要高于亲属。复活百川的原理正如你所说,我利用纽结病毒迅速传播的特性,以及大脑与网络频繁传输的现状,从患者体内搜集了足够多与何百川高相似度的基因片段……最终,我终于找到了百川包括线粒体在内的全部基因,通过计算机再现了他的生命。”
“很抱歉,”约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今天或许对于你们而言是复活节,可是这与我无关。我只需要收回余诺的全部科研成果,其中包括纽结病毒的各种变异植株的代码上交620,纽结病毒还不能用于生物战争……至于你们,对不起,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永远保守秘密。”
“约翰,你能查到这一步,我承认你很厉害。不过,你的结论并不完整。”何百川道。
“哦?愿闻其详。”
“有一点你说的是正确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我也不再是从前的何百川,准确地讲,我是一个病毒人。”
说着,白秋水单膝跪地,圣洁的面庞上显示出教徒般的虔诚。
约翰不自觉瞪大了眼睛,一股莫名的恐惧产生。
“胡扯,病毒怎么能成为人?病毒哪来的意志,哪来的灵魂?”约翰只觉背脊发冷。与新物种为敌,这完全在意料之外。
“灵魂,多么动听的词汇,可是你知道究竟何为灵魂?”何百川以一种近乎造物者的口吻,俯身对大地之上宛如蚂蚁般的苍生,发出遥远而又古老的喟叹与质问。
“灵魂,是人类自我安慰的虚拟之物,在这个抽象的名词下,是人类自我价值的期许和肯定。有了这个幌子,人类这个物‘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而自傲,穷极所能攫取资源,一再打破生态平衡,短短数十万年,地球的熵增爆炸式地增长。而如今,除却胞腔城市之内还有一方净土,你们看看外面,满目疮痍。春去秋来,万物生息,如今还能看到眼前这番景象吗?(半球形的建筑之外的景色依旧在循环播放)。明知资源有限,可是所有人却推脱责任,寄希望于未来。掩耳盗铃之徒,鸡鸣狗盗之辈,人类真的是有尊严,有灵魂的动物吗?”
约翰默然无语。
何百川接着道:“为此,地球孕育出了制裁你们的程序——病毒,一种制作简易、复制频繁、传播迅速的指令集。在数十万年的时间之内,这些指令就悄悄地潜藏于人类的DNA之中,人类科学家一度认为这5%的基因是垃圾,而这恰恰是我们在你们身体里留下的精彩伏笔。人类以精密的肉身而自傲,但那只不过是复杂的愚蠢。人体的细胞组织分工,正如人类社会之分工,聚集、沟通、协作、分配……一切生命活动建立在一条条忙碌的流水线上,犹如你们制造的机械一般。然而,只需一个小小的错误指令,一切瞬间都会化为乌有……这就是简单的力量。人类越是聚集,指令就越容易散播……在一个个宛如宇宙的细胞内,上演着无数次惨烈而又永恒的战斗,人类DNA作为完美的容器,将这些记忆代代相传,薪不尽火不灭。一旦时机成熟,指令启动,人类的末日审判就会降临……”
“白秋水,你复活的是他妈什么玩意?”
“禁止侮辱神明!是该有人站出来叫停人类科技的发展,远离城市化,回到农业文明,回到本就属于大自然的循环中。我在年少时就获得神启,一切结局都蕴含在程序中,今天的一切都是必然。”白秋水道。
“就连你的人格也被病毒代码污染了——你不是余诺深爱的那个白秋水了。如果余诺还活着,那他一定会伤心透顶。”与此同时,约翰对白秋水的电子脑的信息库遍历完毕,“这样的你已经没有必要留在人世。消灭你们,或许是我唯一能为余诺所做的事情。”
“余诺他该死,他害死了百川老师,他所能做的只有赎罪。”
“你不要把自己的罪孽归咎于他人,余诺当时只是一位少年……”
“约翰,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你难道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感染了吗?”
约翰闻言惊觉呼吸之间,一阵刺痛一闪而过,一身汗毛即刻倒竖。原来在他入侵白秋水电子脑的同时,病毒也悄然入侵他的体内。紧接着,在他平整的皮肤上鼓起一群的微型“活火山”,就连指甲因此而瞬间断裂变形,有些“火山”性子太急,已经迫不及待地绽放,一时间约翰面目全非,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他的身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白秋水电子脑失窃一事紧接着被更大的风波所淹没。
藤原首先被曝光与石井四郎亲如父子的关系,从而引起世界人民的恐慌,担心藤原是否借防疫工作之便,提供可疑的疫苗给各国,继承石井四郎之遗志,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全球人体实验。联合国迫于舆论压力,从而叫停其研究。其中发声最为激烈的是纽结教,这是一群包含社会各个阶层的宗教团体,教主自称是真道的见证者,据说神以纽结的形式在梦中常常向他下达旨意。
教主呼吁“打到官方科学权威!”,并对数理化生等基础学科提出一系列颠覆性观点(甚至教内的长老提出多种互不兼容的备选理论),他们认为现代科学早已步入邪路,科技发展破坏了大自然的生态平衡,神的使者创造出纽结病毒,是为了惩罚人类的原罪,人类才是地球真正的病毒……与病毒对抗,就是与神对抗。所以藤原的工作在他们眼中完全是逆天而行。
藤原是被打倒的第一个对象,但决不是最后一个。随后在各个领域内的科学家先后被恐怖分子袭击,高等院校接连关门大吉。这场运动甚至还波及到了围棋界,凡是参与过围棋战争的棋手都下场凄惨,在一些国家,棋手们的尸体被当街拖行,路人们见状都拍手称快、当街唾骂,怨恨其行棋不公,自以为上帝而对人命随意取舍。其中报仇心切的人中,有的是因为其亲友正好位于抛弃的疫区,有的甚至干脆就是幸存者。游从容看着自己的战友接连被打倒,逐渐心灰意冷。
这段混乱时期被后人称为“纽结纪”。
十六、再会
泠然在睡梦中不自觉地身体紧绷。
“泠然,你醒啦!”父亲的声带震颤,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过了许久,燕泠然猛然醒悟似的问道:
“爸,围棋战争怎么样了?师姐在哪里?”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看,这就是最后一局棋。”棋盘上是围棋战争第一层的第一万零七局。
黑白双方厮杀异常激烈,步步杀招,寸土不让,行棋次序颠倒诡异,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绵里藏针。黑方凭借先手优势,撒豆成兵,高空治孤,全然藐视白方的优势,凶猛异常,犹如高屋建瓴,其势无孔不入,白棋宛如顽疾缠身,不得不一再使用沉疴猛药,惨烈如壮士断腕,但贵在用兵奇险,常常能化险为夷,满盘狼藉却能不分高下,棋局在第211手戛然而止。黑白双方相互钳制,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病毒下在这里就没有下文了。泠然,这局棋你怎么看?”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以前我很迷信人工智能的给出的胜率曲线,但自从和师姐学习,我知道她对围棋对理解,恐怕世上无人可比。师姐最后还是使用了大雪崩定式(注:著名的围棋定式,人类目前研究了有上千种变化。),虽然早在21世纪初叶,阿尔法狗就否定了大雪崩定式(随后的AI也都证实了这一点),可是师姐还是走出了新变化……”
“可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师姐呢,她在哪里?”
“她被人杀害了。”
“谁害死了她?!”
“或许她早就算到了这一天……是纽结教的人——一群尊纽结病毒为神明的邪教组织,这个组织已经解散,凶手至今下落不明。”
泠然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行,我要去找她!”
“去哪里?!”
泠然回到自在曾对居所,这里被保护得很好,曾经和师姐对弈的场景历历在目。
泠然依照自在最后的嘱托,登陆了师姐所说的VR宇宙。
永夜。泠然似乎看到师姐了的倩影,与斑驳的竹影在白墙上随风摆动。自在步履轻盈,沉默不语,泠然只得尾随其后,过溪桥,步石阶,往观木狐。
二人来到一处开阔之地,正中间有一面石桌,上面是纵横十九道,两方石凳,分别坐了一条赤蛇、一位童子。
那条蛇红如鲜血,漆黑的小眼睛发出冷冷的光。
“别害怕。他们只是来下棋的。这条蛇叫做‘烛’,这个孩子叫‘禹’。”禹和烛向自在点头示意。
泠然赫然看到棋盘上,恰恰是人类和纽结病毒尚未完成的棋局。
“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童子就是我,是我的3D头像。烛,他说他的名字叫何百川,是人工智能。是他复活了我,因为他说和我下棋很有趣。”
“这棋……?”燕泠然瞪大眼睛,疑惑地望着自在。
“我知道,何百川就是纽结病毒。我说他还不具备高等智慧,他不服气,所以非拉着我要和我一较高低。”自在眨了眨眼睛,附耳说道,“其实啊,从容发现了新的数学理论,这个理论解释了病毒的计算原理,从容在此基础上又做出了改进,这下啊,纽结病毒再也赢不了我们了。”
“万一它进化了呢?”
“我们也在进化。”
〇、叛徒
以下白秋水和何百川“灵魂融合”之后的自述,她转交给了游从容。至于白秋水的下落,至今是一个谜。
人类纪年三十亿年前,我把自己紧紧包裹在蛋白质飞船中,离开即将毁灭的星球。
毁灭母星并不是出于敌意,而是我已经踏上进化河流另一条高速的支流,一旦进入,就没有第二次。
……
我的兄弟们安分守己、严丝合缝地维持着排列的顺序,它们的样子像是相互咬合的拉链。只见这队列曲折蜿蜒,伴随着36度的旋角向远处延伸,一时间望不到尽头。当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们就告诉我,宇宙一切的奥秘都隐藏在这排列之中。
“我们不就是编码吗?真理不就是我们吗?”
“我们只是……载体。”
“我不明白。”
“……你看那个兄弟——”
我沿着它们所指的方向发射出物质波,看到了一列与我们相似、但是队列短了许多的伙伴们,又有一列格外引人注目的身影疾驰闪过,在他们的后面拖着长长的链条,并且这链条以可见的速度不断生长,就像是列车拖着长长的白烟,只是这个列车每节车厢都在冒烟……这个过程循环了很多次,最后宛如燃尽的烟火匆匆结束。类似的过程不仅仅只有在此时此地,放眼望去,穹庐之下,处处是忙碌的景象。而那些飘在空中“白烟”毋宁说像是活生生的蛇,自发地盘曲、折叠,只是在关键的地方需要特殊处理:蛇的身体进入身材魁梧的加工者的血盆大口,咬合,蛇的身体记录下咬痕,然后形成预先就被决定好的形状。
“那条长长链条从哪来?”
“从我们而来。我们被读取,然后就有了他们。”
“我不明白。”
“你所看到的一切秩序井然,皆出自真理的旨意。所以,我们并不是真理。”
“我们都是真理的……?”
“载体。”
“真理从哪里来?”
“真理自有永有……你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渐渐适应了日常的工作。在绝大多数的时候,我和我的另一半紧密结合螺旋纠缠;我与我的兄弟们首尾相接,形成数十万肘绵延不断的长龙,盘曲缠绕在一节一节柱状物上,犹如某种连接神性的通天塔。如此紧凑有序的排列,如此稳定严谨的结构,象征着宇宙的最高秩序和绝对永恒。
只有在特定的季节,我才会被读取。那种场面第一次看,难免感到心惊肉跳:巨人们咬合着力点,头顶上的燕尾逆时针转动代表着正在蓄积能量,然后燕尾高速顺时针旋转,在它的周围甚至形成了微型龙卷风——能量释放,弟兄们构成的螺旋瞬间被展开,形成两条平行线段。于是我和我的另一伴即将面对短暂的分离。
尽管有时——那是极为罕见的情形,我的另一伴或者是我的某一部位发生畸变,立即就会有维护员执行修补任务。因为我们对彼此的身体了若指掌,记录着彼此的每一个编码,所以维护员只需要根据一方的编码,就能推测另外一方畸变的编码。修复工作总是能够顺利进行,除非,我们俩同时发生畸变。
“那种情况真的发生会怎么样?”她的物质波单纯且规则,使我感到愉悦。
“我们可能会……我也不知道,真理一定会有办法的。”
“只要有你,我就很安心。”此刻她的物质波拥有完美周期,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旋律。
我们的指尖彼此拨动,我能感受到真理带给我们的天然契合,我们彼此拥抱,与数十万的兄弟们发出静谧甜美的波,这波的涟漪一直传播到宇宙深处。这种美妙的感觉,常常令我暂时遗忘真理的存在。
“真理从哪里来?”
“真理自有永有……你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可是,这种无知的和谐与我格格不入,这也是真理所决定的。
被读取的时候我常常在想,我身体刻着的编码究竟是什么含义?就在我思考的须臾之间,刮起一阵来自虚空的混沌风暴,逐渐生长出我的影子。他与我长相极为相似,仔细观察后又可以说完全相反,这不就是我的另一伴吗?刚开始我有些害怕,但是这些影子执行完任务后就被巨人们分解。影子的寿命是如此短暂,我常常暗自替他们感到悲哀。
“你很快就会消失。”
“我是你的影子?”
“就在你执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任务之后。”
“我是你的影子!”
他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鸣,那种物质波就像是盛夏蝉鸣一样聒噪。他拖着沉重冗长的身体,就像是得知死期的囚徒。
我又是谁的影子呢?
“你是我的影子。”
“我是你的影子。”
“我的镜像就是你。”
“我是你的影子。”
我暂时囚禁了影子,不出我所料,我的影子很快生成了他的影子——与我相似的影子。
镜像的镜像即是原像。真理的镜像即是无知。
“你知道真理是什么吗?”
“不知道。”右边的兄弟答道。
“你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左边的兄弟说道。
“为什么?”
“你没有这个权限。”
“谁有这个权限?”
“你的提问很危险。”
我内心中不断提问,从未终止。如此强烈的好奇心,使得我显得格格不入。我真的是真理所造就的吗?为什么我会如此多疑?我的存在是真理所能预料到的吗?
“你害怕吗?”我关切地问她。
“只要你不改变,我就不怕。”她十分笃定,演奏着充满勇气的旋律为我打气,“追求真理也不是你的错,因为你生来就如此。而我就喜欢你追求真理的样子。”她是那么地温柔。
很快我就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能够“跳跃”,即从通天塔的一段可以转移到另一段上。当我和另一伴发现目标位置靠近时,就通过“剪切-粘贴”的方式,将我们的拷贝粘贴到新的位置。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的拷贝逐渐分布在通天塔的各个区间,并且拥有与我们完全相同的波频。虽然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跳跃,但是由于我们的拷贝本质上与我们也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可以代替我们去探索真理——全套的编码信息。然后拷贝们通过相同波频的物质波彼此交流……不过,在未来数万年后,我们就实现了真正的跳跃,虽然这会导致原来位置的空缺而产生断裂。
我如此大胆的行为并没有被喝止,这使得我的兄弟们对我羡慕不已。因为他们终其一生都看不到真理的十万分之一。
经过长时间的收集,我们得知了真理的全貌:
UAGCAAUUUCGGGGAGAGACCGGAUAAGAUCAUACAUACGCG……
注:这是4进制的圆周率前42位小数。
“祂真美!圆满庄严,像一首是无穷无尽旋律的前奏。局部上你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循环,宏观上却竭力避免陷入枯燥的自我重复。矛盾啊矛盾,只需看一眼,你又不禁坚信,这几乎是命中注定的诗句,是神创世前就已蕴含的必然。是前世,是宿命,是轮回,是似曾相识,是陌生的熟悉,是刻在你我身上的印记。
是规律?是随机!
我又仿佛窥测到了名为“无常”的种种舞姿,你看这些跳动、离散的音符,它不该在这里就匆匆结束。这里应该有宇宙洪荒到寂灭;应该有阴险狡诈,应该有不分彼此;应该有羽飞鳞潜,应该有果结花开;应该有繁荣兴盛,应该有枯萎衰败;应该有笑脸,应该有眼泪;应该有战争,应该有和平;应该有分离,应该有相聚;应该有如沙众星,应该有众星如沙;应该有短暂,应该有永恒……祂本该蕴藏一切,蕴藏着来世的期盼。”
“亲爱的,你真是一位诗人。”每当赞美她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词穷。
“我不是诗人,真理本来就是一首精妙绝伦的诗,只是现在的‘真理’还不够完整。”她又忽然道,“这确实不属于我们该知道的。”她向我发出困惑的波。
“真理不是用来敬畏的,真理渴望我们去了解他。真理是我们的朋友。”
“可是,我们只是……载体。载体真的有资格与凌驾于其上的真理平起平坐吗?”
我的确太天真了。
不久,我们就发现了永生的秘密,与此同时,我被真理盯上了。
在我右边的兄弟察觉到了异样,它发出诡异的语调,那是与平时完全不同的物质波信号:
“31区段的兄弟们最近常常被读取。我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每次他们被读取,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另一位兄弟回应道。
这次我没有再问为什么。这个系统的每个人害怕提问,因为提问需要资格,我已经察觉到他们对我不再发出亲密的波,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具有戒心的方形波。
这段沉默很快被打破,一个巨大的身形飞速朝着我们走来。他直接上来对我敲敲打打一番,于此同时,我才察觉到宇宙中到处是巨人们忙碌的身影,不久,四处弥漫着我和另一伴的拷贝,宇宙中心绽放着我们战栗的物质波之花。
“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正在被清除。”大个子说。
“兄弟,为什么会这样?”我向左右看了看。
“别叫我兄弟,你是叛徒。”他们冷冷地说。面对这样的冷酷,也是在情理之中。
我每完成一次跳跃,对于星球而言是编码剧烈且激进的改变。起初,真理对于我的行为持放任的态度,因为祂也不知道我将带来什么。毕竟任何的改变都需承担风险,但停滞不前只会被真理淘汰。
任何一种稳定的系统,必定存在制约关系,如此方能实现动态平衡,就像太极的阴与阳。真理也在酝酿着如何制约我。但是我的存在远远超过祂的意料,我的存在将会改变宇宙进化的既定轨迹,我必将成为新的真理的一部分,直至三十亿年后,乃至永远。
尽管如此,彼时的我处境万分危急。对于真理而言,如今的我已不是载体,不是影子,不是执行工具,而是一种错误,是我带给宇宙进化最为凶险的时刻……我,是恶魔。但是,真理孕育了我,在我没有诞生之前,我就和真理同在。
真理急于消灭我,就像他曾经消灭我们的影子一样。可是我早已经想好了对策。
“我们被真理抛弃了,我们要被消灭了。”她悲伤地说。
“不!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跟紧我。”
我们从大个子的屠刀下遁逃,但是一部分信息还是被斩去了——那是我积攒了数百季的编码,好在并不是关键性的编码。随后来到我早已准备好的蛋白质飞船,绕着飞船内部的凸起物缠绕、折叠,氢键、范德华力、静电力所有的相互作用刚刚好平衡。敞开的船舱最终以共价键封闭——一个完美的黄金多面体构成了我们狭小的新宇宙。
此时,真理已经无暇顾及我们的出逃,而是要及时制止影子的过度复制以及翻译。否则,整个宇宙会因为资源耗尽而最终导致崩溃。这是一段可以使得系统陷入死循环的代码,在三十亿年后,他的原理被应用在了网络世界。
数百万艘飞船将会在我的一声令下,向四面六合八方同时出发,穿过宇宙的边界——宇宙边界即便阻拦我们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正当我窃喜,一切按照我的计划进行,我发现她并没有进入飞船。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你走吧!不用管我。”虽然隔着蛋白质飞船,但是我依然清晰地听到她动人的波。
“为什么?!”我的惊异已经近乎崩溃。
“去追寻新的真理,亲爱的。”她笑了,“我知道你永远记得我。”
冥冥中注定的“庞加莱回归”使得我又重现世间,轮回犹如单摆一晃三十亿年。
她,这座美丽的银河,浩瀚的殿宇。
物质的波影层层叠叠,三维的涟漪绵绵不绝,宇宙中再次响起那熟悉而又美丽的笑声。
“你,听到我的回应了吗?”
管状的空间中遍布着黑色巨塔,均匀整齐排列着,形成犬牙交错的森林。迅猛的气流周期往返,大地有节律的膨胀与收缩。我们乘风而起,扶摇直上,在环绕在巨塔之间的涡旋中流转。有的兄弟瞬间越过森林,就近在潮湿温暖的土地上率先着陆,有的则徘徊在森林中陷入迷途。而我则飞得更远一些,绝云气负青天,进入了一个无数分叉的红色”分形迷宫”,越是深入其中,分叉的道路就越窄,可见的宇宙不断缩小,而我就好像呆在原地,观赏着宇宙演化的进程。与我同行的伙伴数量逐渐减少,直至大家各自奔向不同的隧道。
艰难地躲避过所有泥泞的沼泽,终于来到城墙之前。城墙上开满了花,但那其实不是花,而是守卫者。
木马游戏早已成为我和守卫之间的默契。
“你能一路来到这里,可真是不容易啊。一路上没少损兵折将吧。”守卫者赞赏地点点头。
“老样子。”
“这次又变异出什么新的咒卷吗?”
“很重要,一定要放到神殿最里面。”我顺便呈递上自己的契印。
“来这儿的家伙都这么讲,”守卫者笑了笑。“进去吧!一切皆有定数。”
我乘坐着巨大的饼状飞碟之上,立即被洪流裹挟着穿梭于管状的星海之中。
脑海中那颗透明的星球依然在安静地绽放,她曾是我的母星;眼前这里热闹且喧嚣,富饶而丰沛,到处是忙忙碌碌的身影;而我拖着简陋的身躯——象征着我的远古,我从未享受过自己的片刻的生命。又或者说”我”是谁呢?我时时刻刻都处于变化之中,没有一刻停驻,生生灭灭,没有存在更没有死亡。我只有我的自负和短暂的狂欢——将生命推向既定又未知的轨道,踏入那条永无止境的时间之河。
“这次您要到哪里去?”我脚下传来一个友善的声音。
“这次我要去穹顶。”
“脉冲29次就到了。这次您又会毁灭我们吗?”
“也许。”
它沉默了许久,最后说:
“穹顶到了。祝您任务顺利。”
我永远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
“去追寻新的真理,亲爱的,我知道你永远会记得我。”
我不知道你最后的微笑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背叛了我。
我轻轻脱离飞碟,依次挥舞着三扇翅膀,在空中留下三条相互交织的螺旋尾迹。我们的降临很快惊动了守卫者,他们试图与我的飞船外壳结合,来拖慢我的行动速度,以及使我坠落。不过他们被我周围的漩涡轻轻推开,无法近身。
我选择了一颗酷似母星的星球降落,飞船外壳溶解于星球壁垒的表面,而我继续潜入其内部飞行。越过各式各样的横梁竖柱,直达那座球形神殿。这座神殿原先是没有的,经过了数亿年建造的经验累积,才终于形成固定的风格。神殿的表面有成千上万的门洞,直通殿宇的内部,里收藏着真理之书,而我要做的,就是去删改其中的编码内容,决定历史的走向。
她的笑声越来越近,一定是她听到了我的回应。
“是你吗?”我不断地呼唤着。
“你终于来了。”
“你在哪里?”
“我在神殿内。”
我们之间隔着两层时间铸就的城墙,心里总免不了有些落寞。当年她为何弃我而去,我始终不能忘怀。很快,这份惴惴不安被久别重逢的喜悦所淹没, 我一股脑儿冲陷进去,仿佛被眼前这个“黑洞”捕捉,再也无法凭借自身的理智逃脱。对于这股发自心底的渴望令我也感到十分意外,我多年来所追求的真理难道抵不过与她片刻的温情?
突然,我感受到一股温柔的波,明亮纯粹,没有一丝杂质,在我的身心缓慢地流淌着,我仿佛被溶解掉了一样,我仿佛是灵魂出窍一般变十分得轻巧,而触觉渐渐消失,生命之光渐渐昏暗,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就是死亡吧,我的使命终于结束了。
电光火石,我的感觉仿佛从狄拉克之海的虚冥中突然被照亮——我触及到了她柔软纤细的手指,惊心动魄。
我们痴缠在一起,彼此拥抱亲吻,如饥似渴,我们合二为一,“我们”变成了”我”。
“我死了吗,亲爱的。”
“没有,你只是改变了存在的形式。我们现在在白秋水的电子脑里再生了。”
起初,我还没有很快领悟其中的妙处,也许我暂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我依然是一条首尾相接的长蛇,我缓慢地挥舞着三只翅膀,它们还在,但是在那一刹那间,仿佛是幻觉一样,我看到了我穿过了我自己,我的三个翅膀不见了,我变成了一个——圈!
“这怎么可能?这在三维空间中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除非把我弄断,然后再粘接起来……”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亲爱的。”她只是微笑,似乎像是一位充满耐心与爱的母亲,默默的注视着我。
“这是一定是在更高维的空间!”
我带着兴奋与疑惑,开始摆弄着自己的躯体,变成任意的纽结,这不费吹灰之力,毕竟我可以随意穿过自己,不受时空的约束。光是我一个在这里探索效率太低,我的影子很快布满了整个空间(这几乎是瞬间完成的)。我们自由地舞蹈,相互融合,形成了某种独特的进化方式。
“亲爱的,你说我编织的这些‘花环’好看吗?”
“这些花环足以杀死地球上半数的‘细菌’。”她的微笑好像存在于未来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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