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好几个月了仍没有名字,这让逗弄小婴儿的人们心里犯了嘀咕:这女伢儿该有个名儿了,可不能总是乖乖、宝宝的……那时哥已两岁,小名:毛子。这个名字现在听起来有点可笑,貌似汪汪类的名字,可在当时的农村实属正常,男伢儿金贵,为了好养活,小名叫得越贱越好,村里的男孩儿中有叫大狗、二狗的,也有叫大苕、二苕、细苕的(苕:湖北方言,傻的意思),很体面一个大小伙儿,被喊:“大狗!来——”,“哎——”人家立马答应,并不觉得你在骂他。乡里人给孩子取小名随意得很,老大叫个啥儿,老二就顺着数字来,哥是“毛子”,我是小的,自然是“细毛子”,不知是哪个带头喊出来的,但一出口,马上让人觉得:对头,可不就是细毛子嘛!于是,我便有了人世间首个潦草的符号:细毛子。
长大后,得知我曾经叫过细毛子,大为诧异,这让人联想到历史上太平天国时期的“长毛子”,虽然是清廷对叛军的蔑称,但也不雅呀,封建社会称异邦外域的男性不也为长毛子吗,听着也有一股子嫌恶之意,我猜测是不是因为他们毛发较多,形貌怪异,举止粗野看着瘆人的缘故,而我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跟这些乱七八糟的搭上界呢,真是奇耻大辱!
哥的“毛子”被叫得顺口,但快上学了,总得有个响当当的学名,父亲虽为一介农夫,但对此事很郑重,只是思忖良久而无果。睡房中立有一个母亲陪嫁的衣柜,柜上安有两扇玻璃门,打开右边的玻璃柜门,门内侧贴有一幅画,说画儿不准确,其实是一张摄影印刷作品,上面是一代国家领导人的经典图像:毛主席刚下飞机,华国锋主席向他敬献鲜花,两位领导人的手握在一起,亲切地微笑着。父亲常跟我们解读这幅画的内容,他说华国锋是主席钦定的接班人,主席对他评价很高,常说:你办事,我放心。我有点怀疑父亲的话,主席身在遥远的北京,他说的话父亲怎能知晓。有一天,父亲看着这幅画儿,突然间有了灵感,他觉得华主席名字里的“锋”字很好,锋利嘛,镰刀锋利了,割稻子也快。‘锋’字有了,父亲继而联想到建国十大元帅中有一位叶姓元帅——叶剑英,父亲潜意识里可能觉得几百年前跟大人物同过宗,他取了元帅名字里的“剑”字,当然没征得人家的同意,不过中华文字源远几千年,属于整个中华民族,元帅用得,平民也用得,是不是这个理儿?于是哥的大名定下来了,就叫——剑锋。
哥这个名字念起来还挺神气的,平仄合理抑扬顿挫。初中时我们兄妹同班,初三时的语文老师是个有才情的文人,他把班里每一位同学的农历生日都换算成那一年的公历,适逢某天是某位同学的生日,老师会提前准备一张贺卡,把同学的名姓拆分开来,精心联成一句诗,以此祝贺生辰。哥生日当天,老师念出的诗句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老师可能认为哥的名字跟这联诗有渊源,多年以后老同学相聚,提起我们兄妹,有同学朗声说:你应该叫梅香呀!我问:此话怎讲?你哥是剑锋,你不得叫梅香吗?哦,原来如此,我觉得同学说得很有道理,只可惜小学肄业的父亲,不晓得“宝剑锋从磨砺出”,更不懂“梅花香自苦寒来”,不过,我又有点庆幸父亲不懂,诗虽雅,但“梅香”却让我感觉像古典小说里丫环的名字。
说了半天哥的名字,是因为我的第二个名字也与之有关。毛子有了大名了,“细毛子”是不是也该考虑了,奶奶英明,她老人家说:这好办,大的不是叫剑锋吗,那老二就叫剑英!奶奶不识字,但不妨碍她当妇女队长,听说她经常倒着拿主席语录本,跟妇女们火热宣讲领袖精神,革命的觉悟她是有的,前面提到的叶姓元帅她也是熟知的,她觉得宝贝孙女也配得起这个名。奶奶一提议,族人一拍腿:对呀,剑锋,剑英,多顺口!好像我们兄妹是剑字辈似的,父亲不违母命,但他终究有所敬畏,偷偷把“剑”字换成了“建”,反正发音都一样。就这样“细毛子”终遭摒弃,我成了叶建英。
奶奶很满意她的提议,从此她就唤我“英子”或是“英姐”,我家大门口右侧有一个门墩,门墩上摞有半块石磨,奶奶经常抱着我坐在石磨上,有村人过往,她会有些炫耀地说:“我家英姐今天怎么怎么样……”;“我的英子怎么怎么那么灵光……”,好似她怀里的女伢儿将来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走过路过的妇女们满脸强笑,一背转身,脸上的嘴巴鼻子迅速移位,露出不屑的表情。我不知道除了奶奶,还有哪些人会叫我英子,我是喜欢这个名字的,长大后看《城南旧事》,书中的英子会让我联想到自己,只可惜奶奶离世太早,她老人家走了名字也消失了。
奶奶死后,母亲觉得叶剑(建)英这个名儿太大,一个小女孩儿哪里驾驭得了,对孩子不好,可能她还有一层私心,她的女儿名字当然得她来取。但母亲基本是文盲,想不出个什么来,外婆湾里有个女孩叫荷芳,母亲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就用拿来主义为她所用,于是我无意间盗用了别人之名,也叫荷芳。前面的细毛子和建英两名儿加起来不过才使用了三四年的时间,直到有了第三个名字,才算是固定下来,从此,曹家庄有个女孩叫荷芳。
我的童年经常被哥以大欺小,他时不时地给我整些莫名其妙的绰号,但除了他,别人眼中我仍是荷芳,上小学了,我工工整整地在书本上写下了叶荷芳三个字,从而开启了我的求学生涯。名字总会带有时代的烙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敏锐地发现身边同龄人中有很多是姓氏加单名,合起来就两个字,叫得干脆而且时尚,自打从母亲嘴里知道了荷芳的由来,我就很不满意,我的名字怎么能随便捡别人的呢?再说也不合乎出生月份呀,我生在农历九月,公历是十月份,那时的荷花大多谢了,荷叶也是残荷,哪来的芳香呢?一合计我有了改名的想法,想到就做到,我用橡皮擦去了所有书本上的‘荷’字,留下‘叶’和‘芳’,我与这两个字相视一笑,真好!老师和同学对我改名没有异议,父母更无暇顾及这些,我很顺利地成为了叶芳,从此朝夕相伴。小时候我是个好学生,堂屋的一面墙贴的都是我的奖状,中间有个分水岭,一边是叶荷芳的,一边是叶芳的。
认识我的很多人觉得我的名字不错,并称“人如其名”,不管真的假的,我都一一笑纳。个人感觉一个‘芳’字,并无特色,如冠以李、王、张、孙等姓,也很寻常,但冠之以叶姓,好像就不同,隐隐中自有一份清雅,哈哈,我是王婆卖瓜呢。刚参加工作时,我的姓名就遭遇了考验,工厂女工中居然有一个跟我同名同姓的,而且我俩的宿舍相邻,刚开始被喊时我们都答应,频频搞错后就都不应,先觑着再说。热情的工友们为了解决这一难题,自发地把先进厂的那位叫大叶芳,我就成了小叶芳,这样一来搞得我俩像亲姐妹似的,我又有了复制的感觉。我估计他们的命名标准是看外形,因为那一位的块头确实比我壮多了,可不就“大”嘛,这样的称呼持续了几年直到工厂倒闭,大厦一顷,人如飞鸟各自投林,“大的”去了别的地方,也好,我们都可以做回自己。
人说名姓如符号,只为区分于他人,也对,叶芳这个符号跟着我杳杳几十年了,天命之年在向我快马加鞭,但被人全名全姓地叫好像越来越少了。刚参加工作时,领导和年长者呼我小叶,感觉如“小叶片一枚”,青涩得很;后来慢慢有人叫叶姐,是啊,一不小心成了姐姐;再后来有个别老友戏谑我为老叶,这让我想起了逝去的父亲,父亲当年不是“老叶”嘛,生命轮回,多像那句歌词啊——“多年以后我就成了你”;经历不同的职业也会带来不同的称谓,一点点勾画出人在社会的痕迹。少年时我还曾用过“冰凌”这个笔名,只因喜欢写点小文字,又怕发表了被人知道,其实我是想多了,除了在几个校刊上发表过几篇外,外投的从来就是石沉大海,我生活的地方冬天是看不见冰凌的,这样叫大概有点追求冰清玉洁的意思吧。
在家里,我和爱人之间从不互喊对方的姓名,年轻时他叫我“女人”,我回赠他“洋苕”,只因他姓杨,有时候确实傻了吧唧的,孩子大了后,觉得老叫他洋苕洋苕的不好,于是改口喊他“萌爸”,只因儿子小名萌萌。“萌爸”有点类似电视剧中老夫妻间称呼的“娃儿他爸”,但我却叫得“洋气”,有时他晚上回家,一听到楼下放置车子的熟悉声音,我会直奔向窗口,用标准的普通话脆生生地来一句“萌爸!”,他照例瓮声瓮气地回一声“哎!”,前些年我住院期间,经常左一句“萌爸”,右一句“萌爸”,同屋的病友会很疑惑地转头,他们不知道我在唤谁?也在猜测我喊的到底是啥?萌爸近几年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婆婆”,他的叫法总是奇葩,但想想自己的年龄,也认了吧。
儿子小时候总是妈妈长妈妈短的,俨然我的一个小尾巴,上初中后,他改口叫我Mom(妈妈的英文版),Mom就Mom吧,听着也洋气,但上大学后,Mom也消失了,任何称谓也没有了,我猜想男孩子在青春期时,是不是有一段“禁语期”(我自己造的名),就是话越来越少,越来越不爱叫人了。虽然有些失落,但我相信只是暂时的,不论如何,我正宗嫡亲的母亲身份是改不了的。我曾无意瞥见儿子的微信,发现他将我备注为“母亲大人”,心里有点窃喜,后来又发现他改为一个字“母”字。上研究生后,儿子跟我微信聊天时,终于用文字叫我妈妈了,我想“禁语期”是不是快过了,果然,去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儿子端起酒杯,对我说:“祝妈妈——身体健康,青春永驻!”嗐,这孩子!
浪得浮生半世,漫说名字自娱,这些所谓的符号有时如一把把钥匙,停留在身后锁住了一段段过往,但也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为我们开启一片片记忆,于是那些曾经的情感会带着时光的温度迎面而来……
恰逢有生人问:请问姓名?
我答:叶芳。
哪两个字?
树叶的叶,芳香的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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