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时间的远郊,有一座小岛,那里常年蒸腾着迷濛的雾气,偶尔降落空无中生出的风雨,海岸上从来望不出百米。潮湿的雾气和丰饶的土地孕生了与世隔绝的文明,风雨一样谜语一样从空无中生出又归于空无。他们的语言像岛上雾,粘成一团,潮湿而朦胧,闪转腾挪的空间极大,不会使用的人刻满整块岩石也不能达意,大师在方寸之间就足够留下不朽的诗篇。
潮湿的雾气催化梦,梦浇灌蔓生的想象,想象把文字推到极限,文字的极限带来永恒的一瞥,永恒的一瞥让人趋之若鹜。就这样,写字成了吃喝拉撒睡一样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好的诗人和小说家在岛上最受尊崇,他们的作品被刻在山巅的石坛上,每年三次供人瞻仰。每年三次,所有人从半山腰就排起长队,无论日夜,无论风雨,只为等到石坛前的十分钟,那时有人忙着默记,有人难掩泪水,有人钦佩,有人嫉妒,有人自怨自艾,有人看得出神,直到被后面的人推搡着离开,嘴里还念念有词。
他做梦都想要跻身石坛之列。可他从不做梦。
“一个从不做梦的诗人,”文学评论家对年少时候的他说,“是史上从未有过的。”与诗和故事不同,文学评论家的意见只能口耳相传,人们不愿把有限的石头资源消耗在冗长的文学评论上。“从古至今,人们都认为文学有两根支柱。一是纷繁的梦境,二是驾驭文字的能力。前者看天,只能等待命运的眷顾;后者看自己,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有了好梦,再用好文字写下来,就成了好文学。只有前者,梦境的美会随个人的肉身腐朽;只有后者,文字本身却没用武之地。
“所以,某种意义上,好的诗人和小说家是天选的。他们被命运选中,夜里能沉入瑰丽的梦,醒来能为之赋以瑰丽的文字。在另外一种相反的意义上,你也是特别的:你不仅没有瑰丽的梦,连庸常的梦也没有。活了这许多年,我从没见过一个不做梦的人。以我有限的识见,实在想不出没了梦该如何写诗。但,孩子,让我们还是保有希望:你或许可以推翻这么多年来文学界的共识,开辟新的疆土也未可知。”
他遍求让自己做梦的方子,但到头来一无所获,因为旁人不曾有过同样的烦恼。他们只要在夜里的草席上躺下,沉入黑暗,现实就扭曲变形,梦境便纷至沓来。没有人知道无梦的长眠是什么感觉,没有人知道无梦的诗人下笔时该多么干涩。旁人一泻千里地创作,而他的每一段话都需要良久的雕琢。他的意象和画面被清醒诅咒,永远照片一样精准,他的故事和情节永远规则、整齐、方寸有度。他努力重组现实生活的种种元素,制造反常规的联结,最终只勉强粘连成四不像,刻意人为的痕迹比比皆是。他搬起自己最满意的诗送给倾慕的姑娘,一夜之后,发现石板原封不动地立在家门口,边沿处多了两个摔开的豁口,活像一副嘲弄的脸。
他向大海祈祷,大海回以滔天的浪。他向苍天祈祷,苍天回以倾盆的雨。他向胸前的护身符祈祷,第二天他被门槛绊倒,护身符碎了一地。他向丛莽里来无影去无踪的小蛇祈祷,他说,咬我一口吧,就一口,没多累的。很多年前奶奶曾经跟我说过,要当心你,被你咬一口会中毒,或许会出现许多幻觉,或许会死。我这辈子都不曾有过幻觉,求求你,就咬我一口,要是死我也认了。小蛇没有看他一眼,在枝头游弋了一圈,箭一样钻进浓绿的树丛。
十八岁那年,他在石坛前流尽了眼泪,任人推搡,石碑一样立住了一动不动。那年一个新诗人冉冉升起,以其情节的纷繁荒诞和意象的瑰丽多彩而成名,他站在石碑前读那诗人的新诗,没过两分钟就已经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以自己清醒时那一点关在套子里的想象力,一辈子都无法触及文学殿堂的门阶,更不能望见顶级诗人的项背。回了家,他闭门思索良久,卖掉了所有收藏的石板,买来上好的铁梨木,宣布了一项前所未有的壮举:他要造筏出海,去探寻迷雾的背面究竟是什么。如果想象的世界终究把我拒之门外,他说,那我也没有理由在这区区小岛上逃避余生。
海浪把他送回来的时候,木筏已经扭曲变形,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左手一个空瓶,右手一瓶不知是什么的液体,一眼看去生死不辨。人们七手八脚地凑过来,探探呼吸,发现尚在,摇摇身子,却怎样也摇不醒。夜幕四沉的时候众人终于散去,只有家人还跪在身侧,祈祷的祈祷,沉默的沉默。一夜就这样过去,在晦明的交界处他醒来,第一句话是:你看,头上的星星在转。家人喜极而泣,他转过头来,透过满脸泪水的折射,他仍然能看见苍老在他们沟壑纵横的面庞上安居乐业。
食物和水很快就没了,他这样告诉他们。然后就是漫长的漂泊,然后是暴风雨,运气说糟也糟,说不错也不错,因为下风处看得见灯火,拼了命地喊了几声,灯火就靠过来,把我接上船去。他们的船不知道什么做的,看起来坚固得很,风吹雨打不破。我说的他们听不懂,但看我直打哆嗦,他们就扔给我一个瓶子,大概是要我暖暖身子。那时候我也渴得什么似的,就一口气喝干了,只感觉喉咙里火辣辣的,不一会儿又睡过去。睡过去的时候——他坐直了身子,顿了顿——又或许是半梦半醒之间,奇迹就那么发生了,我做了一个梦,隐约记得梦里有许多大山一样高的房子,河流一样宽的大路,灌木那样密集的人,别的都记不起了。
喏,就是这个,他举举左手的瓶子,发现瓶子空了,又扬起右手。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我哼哼哈哈地比划,想问他们要点这种神秘液体,他们问我拿什么来换,我只好摊开空空如也的两只手。磨蹭久了,他们大概也不耐烦,就扔给我两个瓶子,把我送回木筏上。那时候在汪洋正中央,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家,想着没办法了,先喝一瓶再说。喝完我看见漫天星星旋转了起来,身下大海也旋转起来,咆哮起来,仿佛把我卷进一个漩涡,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特别安适。后来天旋地转之间我就睡过去,醒来之后就在这儿了。
可是,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刚刚我到底做了个什么梦来着?跟你们说完这些,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没过几天,他借来朋友的钱,重新买回两块石板,在面前立好,沐浴更衣,然后喝下手中最后一瓶神秘液体。没过多久,他在一个移动的铁笼子里醒来,身体半靠在雪白绵软的垫子上,雪白绵软一如从晴空里新鲜剪下的云。那不是铁笼子,他明白过来,那是出租车,正在雾蒙蒙的夜里载他去往不知名的地方。他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这一点,仿佛从一生下来就知道。车灯划开前方的迷雾,一如快艇的艇尖破浪前行。车停下,在别处酒吧的门口。他付过钱,推门下车,穿过长达十米的迷雾,闪身进入酒吧。酒吧里灯光不变地黯淡,黯淡包围烛火,烛火挑着一缕青烟,青烟升起,笼罩灯盏,黯淡更占上风。有人发笑,有人在一个暧昧的距离上低声交谈。他在吧台坐下。请给我杯猛烈一点的酒好了,他说。威士忌呀,比如,原桶直出的最好,泥煤味道的最好,像一拳从口腔到鼻子把人打倒在地的最好。调酒师倒给他一小盅,暗沉的金色在盘龙杯里悄然酝酿。他仰头一饮而尽。不问我为什么这样要求?他问。来酒吧的人,十个里就有一个像你这么要求的,每个都有一整夜到天亮也讲不完的伤心故事,每个都想抽刀断水借酒消愁一诉衷肠,若是都这么问下去,酒也不必调了,酒吧也不必关门了,不出三天自己也该抑郁了。我的故事简单一些,他说。三分钟就可以讲完,不会耽误多少时间。不讲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怕一会儿憋闷久了,一气郁结,在你们酒吧原地爆炸开来,那样血肉横飞,岂不是对你们的生意也诸多不利。倒也言之有理。那么请讲。调酒师微微一躬。故事嘛,是这样的。我是个写字的人,左手写小说,右手写诗,算是小有名气。爱惜自己的文学羽毛,散文杂文之类私下也写,但从不出版。别问我笔名,无论如何不会说的。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写,至今也写了不少作品,作品和作品之间说相似也八分相似,说不同倒也全然不同,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内核而言,它们全都是一回事。从年轻的时候我开始做梦,常梦见一座不知所处的小岛,被迷雾缠绕,被神秘笼罩。自那时起我有了强烈的写作冲动,自那时起我写的所有作品的灵感都取自那座小岛,最神秘的故事也好,最现实主义的故事也罢,写爱情也好,世态炎凉也罢,题材不论,归根结底,所有作品都属于那座小岛。我想我大概知道您是谁了。调酒师的语气透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尊敬。不必说,他摇摇手。不必说,不必跟我确认,我既不会点头更不会摇头。如果你愿意,就当我是他好了,对与不对我全无所谓。总之嘛,没了那雾里小岛,我不会做今天在做的事情,不会写作,不会沉思,不会常常念及永恒,或许会奔忙,或许追名逐利,甚至如无头苍蝇。我想这一点你已经明白了。可问题是:三天之前我失去了我的小岛。调酒师又倒给他一小盅酒。艾雷岛的酒,这次他看清了标牌,然后再次一饮而尽。我不再做梦,他低下头说。从躺在枕头上那一刻起就沉入虚无的黑暗,下一秒就瞥见窗帘缝渗进来的晨光。我不再看见小岛,不再沉思神秘,不再寻求永恒,才思枯竭,灵感干涸。这些日子我正写一篇长篇小说,本来顺顺当当,一旦梦停了,小说也就卡在那里,每天坐在桌子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每天傍晚看看自己一天写的内容,恨不得敲着backspace通通删掉。无法可想,这么着过了三天,昨晚一直醒着,甚至连无梦的睡眠也不屑光顾。今天和远方的朋友打电话说起来,朋友说,去喝点酒,或许有转机。就这么着来了。此前滴酒不沾的?不至于,但也差不离。那也懂威士忌?听朋友说多了,自然稍微知道一点。理论罢了。怎么偏偏来了这儿?莫非也是朋友推荐?生活在别处嘛。昆德拉说的。听过?当然。既然如此,可想听听我怎么说?洗耳恭听。调酒师又倒给他一杯,上身往吧台上倾了倾。我呢,当年有个老毛病,他说,有时候会莫名其妙晕倒,原因什么的完全摸不清楚,医院也查不出来。但自从第一次晕倒之后,整个人就活得提心吊胆。每次哪怕一点儿头晕呀、恶心呀,立刻就害怕自己下一秒会晕倒在原地。有时候洗洗澡,浑身发热,心驰神迷,本来什么事都没有的,那时候也开始害怕起来。更糟的是,后来又晕倒了几次。各种场合:做饭的时候呀,浴室里呀,夏天闷热的公交车上呀。每次都是晕前怕得不行,怕着怕着真的就晕过去了。所幸都没出大事。既然也不知道为什么晕倒,每次醒来只好得出结论:热水澡洗不得。厨房的油烟呆不得。夏天闷热的公交车坐不得。如此等等,人生多了许多做不得的事情,喝酒或许也在其列。何其可惜,他说。语气已经开始微微飘忽。何其可惜。后来一阵子,失了恋,伤心欲绝。那时什么也不在乎了,想着,晕倒就晕倒吧,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也全无所谓了,就这样把这回事儿抛之脑后。说来可笑,自那以后,就再没晕倒过。热水澡也洗了,饭也做了,夏天闷热的公交车也坐了,酒更是不少喝。什么事都没有。过了几年,晕倒这档子事大概是完全翻篇了,再回想一番,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不是那些事做不得,只是关于晕倒这件事想不得,尤其怕不得。不然总是会一次次倒下。有趣的故事。不过你想说什么?人类很多麻烦,都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很多我们确信的东西,实际上只不过是通过一遍遍自我确认使其成真,并非什么原本的真理。可有道理?当然有道理。不过你想说什么?还不明白?我是说你关于雾岛的信念。离了它你真的就写不了作?也未必。只不过你一遍遍自我确认这种信念,一旦梦不见岛,下笔自然一下子滞涩起来。原来你想说的是这个。可什么信念不是这样?所谓我是如此这般的人,不过是我自己一遍遍向自己确证才能成真。所谓我爱她,也不过是我反复如此告诉自己。但自我或者爱情并不因此而不真实起来。太阳升起,大雨落下,天蓝,草绿,海深,最简单的事情都并非这样。可写作是属于那个领域的事么?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他仰头喝下自己的第五杯,晃晃脑袋,自觉已经不能再喝下去,否则势必头疼欲裂。你的意思我明白,他说,但对我来说的有意义的那部分世界,本质上都取决于我怎样看它。我自己没办法控制自己相信什么,我没办法取此舍彼,只能被动接受。在某一天关于雾岛是我灵感来源这一想法跳进我的脑海里,从此也就成为了我的一部分。调酒师点点头。所以呀,他说,谢谢你的好意。但行不通的。我没办法就那么让自己相信,雾岛其实并无所谓。不然我的全部文学世界——乃至全部世界——势必崩塌。明白?明白。说是三分钟,其实也没少耽误你时间,实在抱歉。他说着,脸上露出苦笑。就这样吧,我也该走了,改日再聊,谢谢听我废话。改日记得再来。生活在别处啊,他说。别忘了,生活在别处。无论如何总会相见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样到了家,开了门,借着酒意褪去了衣服,头又是怎样沾了枕头,但他清楚地知道,在头沾枕头的那一瞬间,他沉入了梦境的最深处去,从高空俯瞰那座曾经的小岛。岛一如既往地掩埋在迷雾中,但迷雾之外的海面上,难得一见地漂着一只木筏,木筏上似有人影。他心念流转,大手一挥,一股洋流从空无中涌来,将木筏平平稳稳地送回了雾岛。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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