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问你怕不怕
囚梦
作者:乔宝宝
一、
蒙岩被困在自己的梦里了。
刚睁开眼,蒙岩就知道自己还在做梦。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醒来,再一次看到的日出告诉他,时间确实是在流逝。
第一次醒来时,他赤脚站在沙漠中,沙漠辽阔,目光所及,除了他就剩下沙子和他身上背的包。他在秦山下的小镇活了十七年,十分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到过沙漠。所以,这一切都在他的梦中。做梦的人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时候大概就可以醒来了,蒙岩是这样相信的。本想待在原地等梦醒,可是等了大概十几分钟,他实在是无聊得紧,晃晃悠悠的在沙漠里走着。还好是梦,不然赤脚走沙漠脚肯定要烫得起泡。刚有这样的念头,蒙岩就感觉到脚底传来的炽热和刺痛。抬脚看,竟是偌大的水泡。往地上一坐,隔着裤子还是很热。蒙岩把两只脚悬空,这才想起自己还背着个包。鼓囊囊的应该有不少东西,蒙岩找了一会,还真的有烫伤膏。麻利的给自己抹上药膏,也不敢乱动,省得再烫伤或者把药膏粘的哪哪都是。
太阳西落,天边的颜色美得耀眼。蒙岩此时还真没什么兴趣看风景,即便他从未到过沙漠。沙子还带着白天的余热,四周已经开始慢慢堆积起寒意。蒙岩看了下脚底板,倒没有像什么似的光滑,却是真真的一点伤都没有,蒙岩稍微讶异一下。
所以说是梦啊。他这般想着,却也有些忧虑什么时候能醒来。黑色压下来,夜越发的凉,蒙岩的气息禁不住粗起来。仅有的光亮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却像是蒙了一层纱,看不真切。蒙岩也不困,梦里怎么会困呢?他无奈的摊手,又很快收回去。哪有人会看他的动作。
在包里面摸了摸,触到一件毛衣又或者是毯子的东西。管他呢,蒙岩只管把自己裹严实,然后闭了眼。
身体很诚实的,脑子却是不能不休息。也许再睁眼就醒了呢?
耳边有轻微的声响,像是风打落了一些沙子的声音。放空大脑,久久之后,眼皮有跳动的血红。蒙岩睁开眼睛,看到了初升的太阳和玫瑰金色的沙漠。蒙岩不敢相信,又一次的强迫自己闭眼休整,意识的流失到最后的重聚,他还在原地。
“我被困住了,就在自己的梦里。”
不自禁地说出声,蒙岩稍稍呆滞了一下。他在想做梦之前自己在哪里,打游戏?上课?好像都不是,蒙岩揪着自己的头发,大脑却像突然坏掉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蓦地,他猛咬自己的胳膊。咬得乌青发紫,咬得见了血丝。他还在原地,清风拂面,带着热度的沙子,热烈的阳光还有像个傻子似的咬自己的他。
蒙岩其实很清楚这样一点用都没,毕竟之前被沙子烫得起泡都没有从梦中醒来,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一切,沙漠,疼痛感,包括他自己都是梦里的假象。支配者明明是他,可是蒙岩感觉不到一点掌控权。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规则。想到这里,蒙岩就地坐下来。昨晚用来避寒的是一条毛毯,蒙岩用它当披风蒙住脸遮挡毒辣的太阳和风沙,只露出两只眼睛来。
毯子?蒙岩顿了下,用手指在沙地上写下:背包 烫伤膏 毯子
他在“背包”的后面画上两个箭头,分别指着“烫伤膏”和“毯子”。
“背包”是一开始就背在身上的,因为全然没当回事,所以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自己检查过里面有些什么。第一次打开是因为被沙子烫伤,里面有不少东西,但是现在想想竟然记不得除了烫伤膏以外的任何一件。也就是说,一开始,蒙岩就是抱着要找烫伤膏的想法打开书包,然后,他就找到了烫伤膏。第二次打开是在夜里,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需要一件御寒的东西,衬衫和毯子相比,毯子更适合御寒。所以,最后出现在他手上的是毛毯。
烫伤膏和毯子的出现是因为有需求:炎热和寒冷。由于没去过真正的沙漠,所以蒙岩心目中的沙漠还是书本中的沙漠。昼夜温差大,白天特别热,夜里特别冷。蒙岩记得自己开始是没感觉到烫脚的,直到他有了“赤脚走沙漠脚肯定要烫得起泡”的意识时,脚底发烫,这才发现被烫起泡。毯子的出现同样是因为蒙岩觉得这样的夜晚一定会很冷的想法。
所以说---蒙岩随手把字抹掉,又写上了一个字:我
所以说,自己真的是这个梦中世界的中心。蒙岩捏了一下拳头,嘴巴轻抿,蹙起眉毛,然后又把字抹掉。
[我饿了,需要吃东西。]
蒙岩在心底默念,半晌,他把手伸进书包摸索一下。同样是有很多东西,挤压着分不清是什么。但是当他摸到一个塑纸包装,内部柔软的东西时,他有一种莫名的确定的感觉。
[对,就是这个。]
蒙岩把它拿出来,是一袋吐司面包。
[我饿了,我要喝水。]
他又故技重施,这次拿出来的是一瓶矿泉水。
那么……
[我要醒来。]
片刻后,他并没有醒来。
太阳西落,万物归寂,他依然没有醒来。
蒙岩盘坐,双手托腮,胳膊肘支在腿上做思考状。按照梦里的时间,从他意识到做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三天。最后一点夕阳落在背包的上面,蒙岩瞟了一眼,猛地坐起身。背包比起之前瘪了不少。
如果背包看起来就是空的,那我还能从里面拿到我需要的东西吗?
想到这里,蒙岩又把面包和水放了回去。只要他不给自己下暗示,他就不会感觉到饥饿和干渴。突然,他拍了下额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双鞋给自己穿上。穿鞋的时候,蒙岩在左脚鞋带上系了三个结。即便赤脚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是蒙岩更希望有来自全身被包裹的安全感。
毛毯包裹全身,一双眼睛沉浸在黑夜中,映有微弱的月光。他不知疲倦,亦不需要睡觉休息。大脑艰难的运转,谁也不愿意被困在自己的梦里。大概又整理了一下思路,蒙岩仔细琢磨着最后得出的结论。
一切都是想象,想象的主体是自己,想想可以具象化,但是不可以无中生有。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不能立刻醒来,但是我可以慢慢发现走出去的路。想到这里,蒙岩露出笑容。
[明天我会慢慢发现走出去的方法。]
二、
左脚的鞋子系起了第四个结,这是被困在这里的第四天。沙漠上有一排浅浅的脚印,稍微扬些沙土过来就能覆盖的不留痕迹。脚印的大小刚好跟他的脚契合,蒙岩就沿着这排脚印向未知的地方走去。偶尔被广阔的沙漠恍惚了心神,他便从包里拿出水瓶,润了润嘴唇。
蒙岩时不时地跟自己交流着,或是说说自己的感受,或是给自己讲故事。实在没话说了,便讲些荤段子,尽可能地让自己动口动耳和思考。
如果回不去,孤独都能将他杀死在这沙漠里。也许活着,活成一个不会说话没办法交流的野人。
“妈的,这样老子就出名了。”想到这里,蒙岩自己就笑了,笑得眼睛多了些许的闪烁。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瞅着天就要黑了。追寻的脚印越发的模糊,蒙岩跑了起来。仅剩的阳光是希望,脚印的延伸是希望,路的终点也是希望。于是,他在希望的终点看到一间小房子。就在最后一点余晖下,小房子出现在他目光所视的尽头。
“门的那边,是哪里?”拼了命的跑了过来,蒙岩摸上门把手,没骨气的脚软了一下。可是,谁会回答他?
“老子他么的受够了。”看了看四周的黑暗,蒙岩拧了把手推门进去。
话说蒙岩刚刚还在沙漠,此刻却在集市之中。周遭是喧闹的人群。,一砖一瓦,尽是古香古色。
“公子想好买什么了吗?”眼前的妇人手捧的篮子里有着新鲜的花枝。红的白的粉的花,衬着绿的嫩的带露水的叶。煞是好看。
“不用了。”蒙岩一头雾水的回应着,却看见“自己”伸手挑拣了几枝还付了银钱。
很快,他便知道了那不是自己,那老妇人问的也不是他。他只不过是站在那人的身上了。那人买过花之后便走开了,蒙岩情不自主的跟了过去。没错,真的是情不自主。这里的他,连个实体都没有。就像是被绑定了在那人身上一样,随着他进进出出。蒙岩跟着那人进了一间庭院,进门的时候,他瞅见牌匾上写着“盛达武馆”。
这里是……江湖?
没有人看得见他,蒙岩在这里呆了四五天后认清了现实,四仰八叉的躺在罗汉床上。
好歹…好歹走出了沙漠不是。蒙岩听到自己心底传来的叹息,却是无能为力。可是这一切,依然是梦啊。他不过是从一个梦又到了另外一个梦,或者是,沙漠中的他的梦中的世界,这片江湖。
也不知是第几次,蒙岩对着桃花儿的丫头喊着,“妞,给爷捏捏腿。”桃花儿是他给这个甩不掉的人寻的称呼。反正没见得着他,蒙岩老神在在地晃荡着二郎腿。丫头没动,倒是桃花儿过来照着蒙岩的屁股就踹了过去。
“少主怎么了?”
“你出去。”桃花儿一摆手,屋内就剩蒙岩和他二人。
“你这小鬼胆儿挺肥的,三翻四次的骚扰我家婢子。”桃花儿一脚踩在罗汉床上,俯视着蒙岩。
“你才是小鬼。”蒙岩顶了回去,心底发酸。莫名其妙的进到了梦里醒不来就算了,这有无端进到另一个梦里。之前好歹是个人,还算是世界的中心,这回倒好,人不人鬼不鬼,没了实体,失了主动权。屁都不会一个,连个一般的鬼都不如。想到这里。蒙岩叹了口气,顺便回踹了回去,“妈的,你不是看不见吗?”
到底是练家子,桃花儿随手一挡,便避开了。把蒙岩往里面推了推,也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自己顺势躺了下来。
“小鬼,你整天嘻嘻哈哈的调戏女子,是不是做鬼的都没什么烦恼事。”
“我被困在自己的梦里了。这算吗?”
“瞎扯。”
两个人就这么躺在一张床上聊起天来,彼此诉说起烦恼。一个不信,一个不屑。其实这些都没什么,他们彼此需要的只是一个宣泄口罢了。自蒙岩进入梦境以来,只遇着桃花儿一个人可以交流。桃花儿说,父亲临死前给他留下的遗愿,希望他集齐武灵碎片。然后把脖颈上的挂绳拉了出来,绳子底下坠着一块薄薄的碎片。蒙岩本身没有太多的兴趣,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他没经历过不代表他没见过。随便地一瞄,蒙岩一把把它拽了过来。
什么武灵碎片,这分明是他的校园卡,碎片的一脚还有他的名字里的“岩”字。
“你在哪搞的这个?”蒙岩问他,可能是表情太过吓人,桃花儿夺回了碎片,“我爹给的。”
“所以,你爹说的集齐武灵碎片就是把它拼完整?其他的武灵碎片呢?是不是也是这样子?在哪里可以拿到,我跟你一起。”
根本不顾桃花儿的回答,蒙岩一个人做了决定。就像之前在沙漠中他是主导者一样,这个世界依然有他的痕迹,而这些属于他的痕迹必然是指代着什么。
桃花儿告诉蒙岩,武灵碎片一直都存在于江湖,一共有三片,他家保留的是其中的一片。剩下的两片都在武林盟主林升手里,一片是林升私有物,还有一片是武林共有,由盟主林升代替保管的。
“那你爹是想让你当武林盟主?”
“也不全是,林盟主的女儿在比武招亲,极有可能支持女婿当盟主。我爹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去啊。”
“我还没有遇到我的意中人。” 听到蒙岩这么说,桃花儿说得有些委屈,其实就是不想自己的生活由别人决定罢了。
是了,谁又希望自己失去自己生活的选择权。蒙岩用手指轻叩桌面,“这可是——你爹的遗愿啊。”
同桃花儿相处的这几天,蒙岩早就摸清了他的性格。虽是不羁,却极其孝顺。正如蒙岩所料,桃花儿的眉毛皱成一团,这便是妥协了。
蒙岩跟着桃花儿在这江湖里奔波,行人不少,不过大多看不清面容,像是被模糊工具大力的修改过一样。荒诞又破洞百出的武林梦,真是像极了十七岁少年梦。蒙岩嗤笑一声,抱着胳膊看桃花儿练武。
事情进展的格外顺利。桃花儿的自家真传,武艺高强,位列前几名。又加之年轻有为,外形俊朗,林盟主的女儿一见倾心,非君不嫁。当桃花儿拿着三片武灵碎片给他的时候,蒙岩略显迟疑。将碎片拼接完整,一张蓝色的塑料校园卡,右下角是他的名字。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压抑在蒙岩的胸口。像是塞了团棉花在胸腔,不疼不痒,就是堵的难受。
桃花儿把头凑过来,“哎,这两个字怎么这么像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桃花儿你本名是什么?”
“我叫蒙岩啊。”
指尖传来疼痛感,手里的校园卡碎成细小的渣子。蒙岩吃惊地看向桃花儿,周遭的一切却陷入一片混沌。灰色的迷雾以他为起点蔓延四周,充斥世界,逐渐膨胀。紧接着的是细微破裂的声音,这个梦中的武林世界开始坍塌了。蒙岩还保持着向前看的姿势,那个方向本应站着桃花儿的。此刻,眼前破碎的世界一点点的剥落,逐渐浮现的画面是一面黑板和一名老师。
三、
腰窝被人捅了一下,“老师叫你呢。”
蒙岩立马站了起来,一并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这是一间教室,教室很安静,老师也很安静。可是他看不清老师的表情,以及黑板上的字。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声音也听不到。除了身边这个人,他小声地给蒙岩念着。蒙岩便跟着说了出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语文课?他这般想,然后得到的是集体的哄笑。蒙岩茫然环顾四周,随即发现视野清晰了。同时,他也看清了黑板上的数学题。
老师黑着脸,“我问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原来你在想别人嫉妒你的美貌啊。”蒙岩低着头,朝着旁侧的人踹了一脚,默默拿起课本去教室后面站着。
老师继续讲课,内容是几何模型的证明。蒙岩站在后面,脑子里乱到不行——这是醒了?还是另一个梦境。他认识教室里的每个人,每一个人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都是有印象的,尤其是他的同桌兼好友王小川,他喜欢的女生杨木。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真实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老师觉得我罚站的时间差不多了,过会就可以回自己的座位了。]蒙岩给自己下意识指令,静等几分钟,并没有效果。这便是自己没有主导权了。彼此都有实体,除了最开始那一会的适应,并没有出现在之前的武林梦中那样看不清楚除桃花儿以外的人的情况。
想到桃花儿,蒙岩又纠结了。为什么桃花儿的本名和他的一样。
下课铃响了,老师根本没搭理蒙岩,直接走掉。王小川过来叫他一起去厕所放水。解决生理需求之后,王小川从兜里抠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蒙岩。蒙岩稍稍犹豫,接过烟叼在嘴里,借了他的火,吞吐起来。
“我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蒙岩吐了口烟圈,没有一点熟悉感,却意外的顺手和习惯。
“我他妈哪知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抽了啊。”王小川奇怪的看着他。又低头吸了几口,见烟烧到屁股了,才不舍得捻了捻,丢掉便池。
蒙岩瞅见他对着便池还舔了舔嘴唇,“怎么着?想食屎了?”话一说出口,蒙岩稍有些意外。王小川倒是没什么反感。只是两个少年间玩笑般的厮打,闹归闹,不大会儿两人就又回到了教室。蒙岩还在回味嘴里的烟味儿,新奇的感觉让他格外兴奋。他可以确定这烟味儿是真实的,王小川也不是他想象中的人物,所有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包括刚刚被王小川打了一拳微微发红的胸口。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意识而改变想法,也没有东西会因为他的需要而出现。
放学时间到了,蒙岩的欢乐时间也结束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说来也是奇怪,蒙岩到目前为止,对“家”都没有什么概念。就在蒙岩纠结自己该去哪里的时候,最后一个同学也离开了教室。蒙岩坐在桌子上,窗外有夕阳,橘色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空荡荡的教室只有蒙岩随意敲桌子发出的声响。当蒙岩打算出去随便转转,背起书包转身的那一瞬间,窗外的阳光变得耀眼,有人推门进来,蒙岩看过去。
“早上好啊,蒙岩。”杨木对着他打招呼。
蒙岩稍顿了一下,对杨木一笑,“早上好。”坐回原位,蒙岩看向窗外,那阳光夺目,是早上七点的太阳。
王小川是最后一个到教室的,在此之前,蒙岩一直保持着看书的姿势。只是抿起的嘴唇和皱起的眉头无不诉说着本人的坏心情。蒙岩满眼复杂的看着王小川,“你昨天放学去哪了?”王小川把书包塞进桌兜里,声音也放低了些,“去打游戏了啊。我妈是不是又给你打电话了。”他又拿出包子往嘴里塞,“你可别说漏嘴了。”
蒙岩静默,包子味儿直窜到他的胃里。没想太多,蒙岩就把王小川剩下的两个包子收到自己的肚子里。这里的他感觉得到饥饿。
这一天是除了课程,没有什么不同的一天。没有人知道蒙岩经历过什么,也没有人告诉蒙岩那消失的时间是怎么一回事。蒙岩牙根发痒,拳头捏的暴起青筋。这模样把王小川吓了一跳,“哥,你咋的了?”
蒙岩缓了缓情绪,“你去过我家吗?”
“啊?去过啊。”
“晚上去我家吧。”
“好呀。”
每个人都很正常的,互不相扰的存在着。和他关系最好的王小川,会跟他打招呼的杨木,看他不顺眼的老师。如果不是消失的夜晚那段时间,他可能就相信了这一切。然而,他还是在梦里,醒不过来。
放学之后,蒙岩跟着王小川回到自己家,他看到了他的父母。爸爸很和蔼,妈妈很温柔,完美得挑不出什么毛病,却让蒙岩徒生出一种距离感。王小川轻车熟路地换鞋,吃零食,看起来跟他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吃过晚饭,王小川给自家打电话报个信儿。电话那边嘈杂一阵,看起来极其普通的母子对话却让蒙岩的心底萌生出一些羡慕。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没有出现时间消失的情况。王小川睡得相当熟,蒙岩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无眠。
他犹豫了。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相当的不错。他不记得自己之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了,但是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了吗?父母很好相处,距离感随着时间的长久也会慢慢消失的吧。好朋友王小川,看起来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还有杨木,蒙岩觉得,如果给他一些时间,他们会有以后。无论是家庭,友谊,还是爱情,都是相当圆满。
第二天,蒙岩决定再试一下时间会不会消失。如果要在这里平静生活,生活里就不能再出现奇怪的现象。一如往常的上课下课,放学之后,蒙岩留在教室。没有消失的时间,只有在天黑时走进来的杨木。
“你还没走啊。”杨木又是对蒙岩一笑。
“小川那家伙今天磕了一地的瓜子,我刚扫了扫正准备回去。”蒙岩指了下脚边的扫帚,“你呢,忘带东西了吗?”
“是呀。”杨木到自己位置抽了本练习册,“我们一起走吧。”
蒙岩越发的沉溺在这个梦境,温柔的世界几乎将他整个融化掉。哪有什么不真实的存在,杨木的嘴唇明明是那么的柔软甘甜。即便是有,不真实的也该是他自己才对。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外来者是他。
四、
石宇是刚来的转校生,当蒙岩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蒙岩的后面。石宇很安静,或者说是存在感极其微弱。蒙岩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有一种让蒙岩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就像是……同类?蒙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心底萌生出一种恐惧,对未知的恐惧。这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又要失去了吗?
蒙岩问他了很多问题,石宇本不想回答,大概是碍于刚认识,没有直接拒绝,大多都做了回应。蒙岩琢磨了好几遍都觉得石宇的过往很合理,但是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他越是这样这样想心底的疑问就越大。
没几天,王小川在旁边嚷嚷着最近这片总是有股药味。蒙岩笑他矫情,自己的表情却严肃起来——他什么味道都没闻出来。
终于,这天放学,蒙岩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跟在石宇的身后。看着他拐进一个又一个小巷,蒙岩心底越来越不平静。这一切,熟悉得就像是他每天都从这里经过一样。接着,蒙岩闻到了所谓的药味儿。越来越浓烈的中药味道从他眼前的小房子里面传了出来,蒙岩走得近些,透着玻璃窗,看到了熬药的石宇,以及……
“妈!”惊呼出声,蒙岩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慌张地逃离这里。
那个女人,跟他家中的母亲明明是两个人。但是,蒙岩知道,那是他的母亲,现实生活中的母亲。那么,石宇是谁?如果石宇的母亲是他真正的母亲,那家中那个温柔待他的女人又是谁?
失魂落魄的蒙岩回到家中,父母已经在餐桌等了他很久了。蒙岩迷惑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梦中困了多久了,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大概还能记得的事是武林梦中叫“蒙岩”的桃花儿沙漠的炙热以及这一切都还在他的梦中。而这一晚,他做梦了,梦到了石宇的家。脸色蜡黄的石宇的母亲咆哮着,对象是正在熬药的他。蒙岩盯着梦中的自己看,“他”也看向了蒙岩,蓦地哂笑。
于是,蒙岩醒来。他睡的时候听到报时是十点,看了眼手机时间,这场梦用去了五分钟。然后是一夜无眠。
石宇很难与其他人打成一片,可能是转校生的原因,毕竟相识时间短,也可能是性格原因,他很少与人打交道。再见到石宇的时候,蒙岩是有些尴尬的,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真实生活中母亲在梦中的孩子。可能是蒙岩的神色有些奇怪,石宇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些许的复杂。
过去了几天,日子平淡到让蒙岩怀疑那场梦是自己看到石宇的母亲而臆想出来的。这样的话,自己多疑的毛病刚好又可以解释梦中看到自己给“母亲”熬药的场景,再或者,石宇的母亲并不是蒙岩以为的真实的母亲。
就在蒙岩几乎自己都信了自己的结论的时候,他又梦到了他的“母亲”。
小心翼翼的讨好似的请求继续学美术的“蒙岩”和果断拒绝他的“母亲”,每一个画面都真实的像是发生过。
接着的几天,蒙岩做梦的频率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多,有时候一晚上甚至能做很多个梦。从他与“母亲”的种种矛盾到他与身边人的矛盾,亲情,友情,爱情,他全都没有了,他再也没办法去忽视这些梦了。
蒙岩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石宇,梦中的自己像极了他。
“我知道你也做梦了。”放学时石宇在蒙岩耳边小声说,“去楼顶。”
蒙岩等班里人走的差不多的时候,也去了楼顶。
“我们都在你的梦里。我是你,你是我。”也许是听到有人来了,石宇便这样说。他背对着蒙岩,风吹得他的校服鼓起来。
蒙岩在离他有一些距离的地方停了步子,“你胡说些什么。”
石宇扭过来,凑到蒙岩跟前,嘴角勾起一边,“你不知道?”
蒙岩推开他,后退了几步。风很大,头发吹得凌乱,眼前凌乱,石宇的笑也凌乱。
“蒙岩。”石宇对着他说,“你该醒了。”
蒙岩突然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声音也没有图像。他挥舞着胳膊,触碰到了刀尖。
他大吼,“石宇,你在我的梦里。我死了你也就没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微的“噗”,蒙岩知道自己又能听到声音了。尖刀刺破肌肤,蒙岩感受到了痛和血的温热。
“这样我们就可以做自己了啊。”石宇这么说,然后抱着蒙岩向楼顶的边沿扑去,两人急速坠落。
蒙岩听到耳边风声急促,他努力地捕捉眼前的图像,只在最后的一瞬间看到石宇狰狞的笑。
被压缩的时间飞快流逝,一个个温柔缓慢的秒分化作尖锐的刀片分割着蒙岩。忍着痛的睁开眼,蒙岩看到快速变换的世界以及他经历的一个又一个梦境,以倒叙的方式将他拉回现实。
一束亮光打了过来,蒙岩侧了下头,再看时,什么都变了,也什么都没变。
幽暗的小房间,常年没有阳光的腐朽和潮湿的味道。蒙岩起床,去门口的水龙头捧了水抹了抹脸。然后再往肚子里灌几口压下饥饿感。
他醒了。
到教室上课,没有人理会他。蒙岩坐在角落,看着石宇和王小川打打闹闹,看着杨木轻撩起耳边的碎发。没有失落感,一切都习以为常,即便梦中不是这样。
课间,美术老师叫他出去问他到底还要不要参加艺考培训。蒙岩抬头看她,她稍后倾了身子。蒙岩说,“再等我两天可以吗?”对方摆摆手走了。
放学回家,刚进门就被扔出来的硬物砸了眼角。蒙岩没吭声,揉清了视线,看到滚在一边的是他的一瓶颜料。捡起来擦去灰尘,蒙岩带着它进屋。
迎面是一个指尖,指甲干黄发灰,手指蜡黄枯瘦。这是他每半个月都要去修剪的,他母亲的手。自动忽略掉持续的叱骂,蒙岩瞅见垃圾桶扔着其他的颜料,胃适时地痛了一下,像嘲讽每天不给它喂早餐也落不着好。
母亲骂累了之后,蒙岩去厨房给她熬药。熟悉的味道晕开,迷蒙之中,一瞬间他想起了梦中的世界。那时可不是闻不到药味儿,只是习惯了罢了。
蒙岩伸手搅乱了蒸汽,眼神清明回来。之后给老师打电话,明确的拒绝了参加艺考培训。
夜晚,蒙岩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活着,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呢。
他翻了个身儿,听到了隔壁传来熟睡的呼噜声。在这熟悉的声音里,他慢慢入睡。
蒙岩又去了梦里,那里他有父亲,有美好的家庭,健康而温柔的母亲。他可以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不需要背负太多,不用深沉,可以活成少年的模样。
庄周梦蝶,到底是谁的梦?他究竟是醒了还是睡着?谁知道呢。这生活早就不是他要的生活了。
清冷月光下,他闭着眼,脸上带着笑。
编辑:阿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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