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原名(宋小rei)

kuai369 2024-02-21 阅读:307 评论:0
宋小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篇小说《血盆经》《开屏》《太阳照在镜子上》《呐喊的尘埃》和长篇小说《声声慢》等,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选载,现为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 直立行走...

宋小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篇小说《血盆经》《开屏》《太阳照在镜子上》《呐喊的尘埃》和长篇小说《声声慢》等,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选载,现为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

直立行走

文|宋小词

周父又在咳嗽,听这动静八成是咳出血来了,她的心里泛起阴影。太阳刚好躲进云层里,她感到周身一冷。周父还在咳,她有点进退两难,房里忽然传来碗盏被打碎的声音。杨双福只得进房去看看,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恶臭,屎尿盆翻了。周父半卧在床上喘气,一脸的愧色,她瞥见他的裤子还没有提上去,有半截生疮的屁股露在外面,床沿上还糊了些黑色的大便。

她朝周父笑了笑,说,没事的爸,我收拾一下。

她忍着潮涌般的恶心将屎尿盆端进卫生间倒了,将地面拖了三四遍,洒了沐浴露又拖了两遍。屋子里腥臭味被掩盖了,然后将窗户推开透透气。

外面出太阳了吧?周父虚弱地问。

嗯,出了。杨双福回答。

我想晒晒太阳。周父瞥见杨双福为难的面色,又指了指条桌旁的一把轮椅,说,我坐轮椅,你推我出去就行。周父大口呼吸了两下,又说,不会有事的。

杨双福便从角落里把红蓝格子轮椅推到了床边。周父裹着棉被坐在上面,杨双福像推座山一样将周父推出来。下午两点,太阳正风骚,走廊里暖和得连空气都懒得流动了。沐浴在阳光中的周父像一支风干了的竹竿,面色如泥,双眼深陷,眉毛脱落,鼻孔显得格外大,双唇薄如刀锋,带铁青色,这种被病痛异化的面相让杨双福又害怕又心疼。她给他倒了一杯水。

周父随身还带了个小碟机,两个按键帽掉了,绑了坨红色塑料纸,碟机也便一副寒酸的样子。放的是样板戏,李铁梅正美滋滋地数她家的表叔。周父好像兴致不错,望着对面橙红色的晴川桥跟杨双福说起了他当年在汉正街做扁担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浑身都是劲,能吃能喝能睡,一餐一碟子油泼辣椒和一瓶二锅头,那日子真是顺意。他捡过一个温州老板的皮包,里面有十多万现金,他站在原地等失主到夜里九点多,总算把东西给了人家,人家拿出两万块钱来感谢他,他没要。杨双福问他后悔不。周父摆摆手说,不是自己的财,就不往自己怀里揣,揣了就会惹出祸来的。

周父语气虚弱,但是没有停止说话,他的精神头很好,与往日大不相同。他甚至还想喝点酒。杨双福说不可以。他笑了笑,说,我只是说说而已。他指着走廊尽头的红砖屋说,这还是我当年亲手砌的,小午当年睡这屋才这么大,现在比我还高半个头了。他比画着。他忽然说,小杨啊,爸爸对不起你们啊,没给你们创造好的环境。

杨双福说,您别这么说,只要人对,就是好环境。

周父说,不管怎么样,这一次我一定要争取这三十平米,爸爸是享受不到新房子了,但是爸爸希望你们能幸福。小午脾气不好,你要多担待些,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碟机里,李铁梅的唱段已经结束了,换成了杨春霞,她正高亢地唱着“工友和农友,一条革命路上走,不灭豺狼誓不休,不灭豺狼誓不休。”太阳有点偏西了,有寒意入侵。杨双福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周父太反常了。她以前听人说过,将死的人如果突然好转多是凶兆,乃回光返照。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屋里窜了出来,沿着墙根一溜烟跑了。有风吹来,在煤炉边绕成一个旋涡。整个楼,整条街,整个汉口像是死了一样,悄无声息。

杨双福感到恐惧。她给周午马发了几条短信,要他赶紧回家。但周午马没理她。她给周母打电话,周母的手机落在了沙发上。时间与空气突然变得狭窄起来。

她说,爸,我们进去吧,现在有点冷了。

再坐会儿。我想再多看看这汉江和晴川桥。

楼梯里总算响起了脚步声,是周母回来了。杨双福赶紧迎了上去。周母说,咦,今天怎么突然想要晒太阳了?杨双福说,嗯,今天太阳还不错。

她说,老头子,进去吧,着凉了越发受罪。她拍了拍他身上的被子,又拍了拍他的脸。周母似乎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颤抖的手指伸向了他的鼻子下。周母悲哀地叫了声,老头子,又叫了声,老头子啊。

杨双福也叫了声爸。

周母的眼眶里瞬间就涌出了泪水,她伸手将周父的眼睛抹了下来。她对杨双福说,不要跟人说你爸死了。

杨双福听话地点点头。

给小午打电话,叫他回来,不要说他爸去世了,免得他在外面瞎嚷嚷。

杨双福依然点头。

她们将周父推进房里,杨双福打来热水,周母给周父擦洗了身子,趁着身体的温度,周母给周父迅速换了身新衣服,是早就准备好的寿衣,一套烟灰色的唐装式样的棉袄。周母又从组合柜里拿了一叠黄裱纸和香蜡,在床前一并烧了。然后周母坐在床沿,痴呆一样。

妈。杨双福叫。

你先出去吧。周母说。我陪陪他爸爸。

杨双福便不好再说什么,退出来,并将房门轻轻带上。在走廊给周午马打电话,打到第五遍的时候周午马才接,他说,你又有什么事?我发现你自打进我家门后,你事儿特别多,你真把自己个当女主人了是吧,管教我,你下辈子吧。

家里有事,你快回来吧。杨双福几乎在哀求。

周午马把电话挂了。

天很快黑了。周母在房里一直没有出来,杨双福去推了门,发现门已经反锁了。她担心地叫了几声妈,周母应了声,叫不用管她。杨双福想着周母肚子应该饿了,便把走廊的煤炉捅开了,切点腊肉煮了点豆丝。

周母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便又进屋了。她瞥见周母的双眼又红又肿,一看就是被泪水浸泡了很长时间的。杨双福的心里一时也压抑悲伤起来。

夜里她一个人烫钻烫到十一点钟,有点困了,她想跟周母说一声,刚要敲门,周母出来了。她叫了声妈。周母摇摇晃晃地走到沙发跟前,问,他还没回来?

没有。

你去睡吧,我今天睡沙发上。

妈,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还是早点给爸办事,让他入土为安吧。

道理我都懂。老头子争这三十平米,活活熬了半年,眼下吹糠见米了,人没了,这半年遭的罪不是白受了?

杨双福咬住嘴唇,没再说话。

周母说,你去睡吧。

夜里不知道几点,周午马一身酒气地上了床。在杨双福身上东摸摸西摸摸,杨双福被他搅醒了,她有点气,将他的手重重地摔下,但那手又固执地爬上来,用力地揉搓她的乳房。她再次将他的手重重地摔下。他的固执与力度不仅没让她感受到爱意,反而感受到了屈辱,他没有把她当作老婆,只是当作工具。更何况,这个夜晚应该庄重一些,不应该有性爱和快感。周午马揉搓着她也揉搓着自己,并试图扒下她的内裤,她誓死护住。他们在被窝里扭打起来。最后周午马狠狠蹬了杨双福一脚,翻身睡去。

周午马的鼾声响起时,杨双福的眼角突然淌下泪来。她感到委屈,她选择这个男人不知道是对还是错,跟他在一起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以前还有憧憬,还有希望,如今只有一堵黑墙,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连肤色都晦暗了许多。公司的同事都说怎么结个婚把自己结苍老了。她只能笑笑,说成了家,操心的事情多了。

忽然周午马翻身坐起来,大口喘气。她把灯拉燃,看见他手捂胸口,满头是汗。她问他怎么了?他像一只受惊的雀儿,他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爸坐在晴川桥上跟我招手,我说老头儿危险,叫他下来,他不下来。我就准备爬上去把他拉下来,刚伸手,他一扑通跳汉江里去了。在水里伸出个头来跟我说,我走了。然后一个猛子一扎,不见了。

杨双福心里咯噔了一下。周午马一把抓住杨双福的胳膊,问,我爸是不是走了?

杨双福点点头。

你个婊子养的,你给老子打那么多电话,你不晓得告诉我一声,你个臭婊子养的。周午马愤怒地踢了她一脚,然后掀被起床,疯了似的跑去拍客厅的门,杨双福追在身后,叫他小声些。

门开了,周母站在门口,压着嗓子厉声说,你瞎嚷个什么?周午马没理会,径直走向里屋,推开门,床上的周父被一条旧布单盖住了。他揭开布单,看到了周父苍白如纸瘦骨嶙峋的尸体,僵硬的,冰冷的,眼睛紧闭,嘴巴紧闭,双手交叉在胸口,安详的,了无牵挂的样子。

爸。周午马叫了一声。

爸。周午马又叫了一声。

爸。周午马再次叫了一声。然后一下子跪在地上匍匐在床沿上痛哭起来。

周母在旁边也一个劲地抹眼泪。杨双福的眼底也是一片潮湿。周母撩起衣衫擦了擦眼睛,说,行了,动静闹大了,别让人听出风声来。

周午马说,你不会就让爸这么躺着吧。

周母说,那你说怎么办?明天大办丧事,把你爸大大方方抬到扁担山去?那三十平米我们不要了?你整天在外面胡吃海喝,养你养得五大三粗的,你为家里担起半分担子没有?你连你爸最后一程你都没有送到,养老要送终,你就是个不孝子。周母说着动怒了,她拿起手边上一根撑衣杆劈头就向周午马打来。周午马也不躲闪。杨双福上前去拦,却活活挨了几杆子。在她老家有句话,磨不转打驴,媳妇不孝打儿。她不知道婆婆这是在打儿子还是在打她。

周午马突然问,我今天早上出门爸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周母没有做声。

杨双福说,今天下午,爸他说他想晒太阳,我就把爸推到走廊上晒太阳,爸晒太阳的时候精神头很好,还说了很多话,说着说着人就……杨双福没有再说下去了,她感觉到她四周有种仇恨和怨气向她逼近。她兀自心虚起来。

你这个臭婊子养的多事,谁叫你推他出去晒太阳的,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状况吗?他这么个身体哪里还经得起折腾。周午马上前一把扯住杨双福的衣领,说,你给老子滚!

行了!周母说话了。你们别闹了,都去睡吧,别让人察觉到什么。这楼里又不止我们一家,这个节骨眼上,每个人的眼睛都跟鹞子似的,生怕你多得半点好,多占半点便宜。

杨双福先回了房,她没想到,周午马会把他父亲的死归罪到自己的头上,这是她无法接受的,她对他的混账感到心寒,她第一次对周午马产生出了恨意。

第二天,他们吃完早餐准备出门时,拆迁办的肖主任就来了。照例是隔老远就打着响亮的哈哈,老远就热情地叫着嫂子。他进屋取下帽子,将油亮的额头抹了抹,说,嫂子,周哥还好吧?我是特地给你们送好消息来的,咱们这片按人头补面积的拆迁政策就要落实了,区里昨天专门就此事开了会,估计最快15个工作日内,你们就可以签合同啦。哈哈。

哦,把肖主任费心了。周母冲着肖主任笑了笑。一夜之间,周母憔悴了许多,鬓角的灰发也变成白的了,整张脸仔细看还留有悲伤的痕迹。

肖主任摆摆手说,没啥,没啥,多年的老街坊了,帮着跑个腿,说个话应该的,哈哈,应该的。肖主任说,周哥呢,我来看看他,下次来啊,我请个社区的医生来给他做下护理,像周哥这种倒床的病人啊,做下护理对身体还是有些好处的。

周母说,老周他昨夜吸了半天氧,今早上吃了片吗啡,才睡下了。

肖主任说,哦,睡下了?睡下了那我就不打扰了。哈哈,我就问问,那我走了,嫂子。

哎,您好走。

周午马拿了包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抽了一支烟,问蹲坐在沙发旁贴水钻的周母,老头儿就这样在床上一直躺下去?

不然怎么办呢?好在快要签合同了,合同一签,我们就可以给你爸办丧事了。现在抬出去,半分钱的好也没捞到。

现在清明都过了,一天比一天热,到时候臭了,那就“掉的大”。

那你是什么意思?周母抬起头来,望着人高马大的儿子。

少住三十平米又怎么样呢?这事瞒下去,一是对不住老头子,二是如果穿帮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能有个什么下场,你爸熬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熬这三十平米吗?你爸这死是自然死亡,是寿终正寝,又不是我们谋杀他,国家哪条明文规定,家里死了人就非得立刻挖坑掩埋,我把老头子多留些日子难道触犯法律了?周母拿了根木条在贴了水钻的布面上敲打起来,她的眼睛虽然还有些红肿,但神情却很坚定,像块磐石一样。周母说,这个事你们就不要管了,你们只管好自己的嘴。

杨双福突然发现周母嘴角两旁的法令纹比往日更显形,像是重新凿了一遍,这两条深刻的法令纹似乎连周母的面相都改变了,那一瞬她觉得周母的脏腑里长着匕首和刀剑。

公司拖欠了员工两个月的工资,恰好上周一笔大额的培训费到账,财务决定把工资结了。中午的时候,同事们缠着让她请客,说她早说过要请吃饭的,不能说话不算话。这是同事们的美意,想闹一闹她。她笑着说,好,今天晚上吃我的。

同事们“哦”的一声,制造出一大片欢腾。晚上一下班她就被同事们拥着出了写字楼,平时,大伙请客都是傣妹、简朴寨、人民公社,把肚脐眼撑翻也不过两三百,但今天他们商议的地点是街道口群光上面的日本料理,这一顿不知道要烧多少钱。杨双福惴惴不安地跟着他们上了的士,还有两辆的士在后面跟着。

到了地点,上了桌,七八个人围着大理石的料理台,看着生蚝、花蛤、扇贝、鱿鱼、基围虾、螺肉、牛排躺在中间的一块大铁板上,白衣白帽白手套的料理师将手里的铲子翻动几下,便嗞嗞冒出一片油来。香!真香。众人都兴奋着,筷子夹着,嘴巴嚼着,手里还捏着黄澄澄的啤酒。他们与杨双福干杯。杨姐是了不起的,从农村来,无钱无貌无后台,到如今有房有家有存款,从杨三无到杨三有,我们可是看着杨姐一步步走过来的。她没有被谁潜规则过吧,人家全是靠自己。所以,杨姐,你是我们屌丝的光明,是我们的榜样。来,祝福杨姐。祝杨姐早点被她老公搞大肚子。哈哈。

杨双福也高兴了,她敞开了心性也敞开了钱包,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吃,牛排、猪排、鳕鱼、多宝鱼都来一份。酒足饭饱,杨双福晕着脑袋去前台结账,服务员堆着笑,说,您的消费一共是一千九百八十八。杨双福的心里如刀绞了一下,但她还是爽快地数出了两千。服务员找了钱又送了一个水晶玻璃杯给她。她拿着这装逼的物证,顿时生出一种罪过,花了这么多的冤枉钱。

她坐着的士回汉口,夜风像只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热闹过后的孤独,像块冷猪油存在心里,她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居住的大楼一股子烂布头裹着柴油的味儿。这栋楼里做生意的几乎都搬空了,就剩一两个门面还在这死撑,夜里从半落下的卷闸门里透出惨白的灯光来,像荧荧鬼火。楼道里黑黢黢的。杨双福从包里掏出手电筒。想着屋子里躺着已经去世的周父,她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她相信世间有鬼,而且就在她的身后、她的旁边,在电筒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她的后背涌出一身冷汗,越往上越害怕。她不知道周父会不会像他儿子一样混账,把自己的死怪在她的头上。她一路吓唬着自己爬到了顶楼。客厅里没灯,想必周母已经睡了。

她径直走到走廊头,钥匙还未拿出,门开了,周母披头散发站在门后。她吓了一跳。

周母说,怎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在家吃晚饭,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害我多煮了两杯米。

哦,公司临时加班。她说。

从今天晚上,我跟你睡这个屋,让小午睡沙发,他毕竟是男子汉,火气旺些。周母说,我跟小午商量了,他也答应了。

哦。杨双福心里一炸,她不乐意这样的安排,但是她也只能应允。她跟她儿子商量了,他们压根就没考虑过她。

僵硬地躺在床上,杨双福久久不能合眼,她心里鼓起一大个包。她翻了个身,露出半截脖子。周母起来将被子与她压了压,说,把被子盖好,别感冒了。

她忽然又感觉到一些暖意,心里的气也消了,还闪过一些些愧疚。她从小就是这样的脾性,恨一个人总恨不长久。

连着出了几天的太阳,快有入夏的感觉了。大街上许多人都穿上短裤凉鞋了。周五吃晚饭的时候,杨双福在客厅里隐隐闻到一股异味,她抽了抽鼻子,是一股变质的肉臭味儿。她叫周午马也闻闻。周午马也抽了抽鼻子,然后走到组合柜前抽鼻子,站在卧房门口又抽了抽,似乎弄准了散发异味的方位。他的眉头皱了皱,朝他嚼咸菜疙瘩的妈狠狠瞪了一眼。他说,你成天在这屋里待着,你难道没闻到?

他妈喝了一口稀饭,说,没闻到。

信你的邪。周午马说。

屋里杆子上挂的腊肉腊鱼,有味也正常。他妈说。

我是说正经的,得想想办法。周午马说。

那等会吃了饭,你帮着搭把手,把你老头儿摊到地上,地上总归比床上要好些。我明天再去弄点石灰,一个是杀菌,另一个可以干燥环境。再拖过一个礼拜就好了。周母也显出了一些底气不足来,想必她也一定闻出了异味。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老鼠一条鱼死了搁上这么多天也会有味的。

收拾了碗筷,周母将房门打开,异味更大了。杨双福佯装看煤炉,远远地躲到了走廊上,这味儿令她很是恶心,也令她心慌。

她听到屋子里有低低的争吵。说话的是周母,她说,你莫怪我,要是那天他不出去晒那鬼太阳,说不定还能多熬几天呢,鬼使起的。

他们锁上房门出来的时候,杨双福看见周午马对她板起了一张脸,好像与她有深仇大恨似的。周母还是对她笑了笑,但这笑却让杨双福反胃。她内心里对她的亲近感已经没有了,她跟她只不过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演戏一样,演给周午马看,演给街坊邻居看,也演给自己看。

楼梯口上来一个人,是楼下阿婆,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杨双福赶紧招呼,说,阿婆,您好。

好,你妈呢。

在屋里呢。

周母出来了,接过阿婆手里的东西,递给杨双福,说,拿厨房去,再带把椅子出来让阿婆坐。杨双福一看是一碗米酒,清甜的香。

阿婆说,我们家那老头突然想要吃糯米酒,说外面卖的都是掺了水的,寡淡没味,要我亲自做,这几天气温高,我这一钵子曲子酒长毛长得漂亮,今天窝好了,煮了一尝,味道还行。这东西也不常做,做一次,楼上楼下分一点,是个意思。特别是周师傅,病了那么久,吃点米酒正好补虚。

周母说,让您家费心了。

阿婆头往屋里探了探,说,周师傅是不是不在啊?

杨双福瞥见周母惊了一下,脸色一咯噔,说,阿婆您说么子?

阿婆说,我是问周师傅是不是不在家,去医院了还是去哪了,个把星期都没听见他的咳嗽了。

周母很是警觉,苦笑了一下,说,您家不知道,他哪里还有劲咳嗽,每天喘得厉害,也就是在挨日子啦。

唉,造孽。按人头补面积迟迟不落实,周师傅可是熬苦了。

唉,是啊。周母忽然扭头对一旁的杨双福说,你怎么没把阿婆的碗腾出来?

杨双福“哦”了一声,赶紧将那个搪瓷碗洗干净了拿出来,阿婆接过碗有些不情愿地道了别。周母说,阿婆,您家慢走啊,小心楼梯。

周母对杨双福说,这老婆子鬼心眼真是多,我今天亲眼看见她在路边买了一大碗米酒,端上来说是她自己做的。她就是想来打探事情。

杨双福嘴角笑了笑,她不想与她多说话。她进了房,躺在床上翻看手机书。微信响了,扒开一看,是周午马的,他问她要一千块钱,说发了工资还她。她说,没钱。他说,你妈屄。她也说,你妈屄。他说,晚上出去玩一下,屋里憋人。她说,好。

他们在江汉路王府井百货地下美食楼吃了一大盘花蛤和潮汕海鲜粥再加两根烤鸭脖,在电玩城一人玩了盘杀西瓜,然后在附近的旅馆开了个房,钱都是杨双福给的。周午马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似的,在杨双福身上倒是肯下力,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把自个弄得汗淋淋的,弄得杨双福最后实在绷不住,叫了。两人瘫在床上。半晌,周午马点了根烟说你别忘记吃药。她满足的欢心一下就被扫荡了,她跟他已经结婚了,做这个事还要吃药吗?交往一年多,每次事后她都会买紧急避孕药吃,吃了好像也没什么,但有两次非经期她的下面莫名其妙流出血来,她才知道,这东西是有害的,于是好几次她都没有吃,起先提心吊胆的,后来也没怀孕,她有种隐忧,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生育的能力了,她不敢多想,不能生育的女人注定是一场悲剧。自从大红的结婚证压在了枕头下后,她便希望自己能怀上,可是三个月了,她的大姨妈都如约而至。现在他居然还让她吃药,在他心里她连生育的工具都算不上,她只是他的性工具。

操你妈。她在心里狠狠地骂他。

第二天两人坐地铁过江在户部巷吃了糊汤粉回家,家里已是炸开了锅。走廊上人挤人,杨双福跟周午马拨开人群往屋里走,屋里也是人,周父的尸体已经被人抬出来了,搁在沙发旁,周母盘坐在周父尸体旁哭天抢地。拆迁办姓肖的站在周母的前面,掰着手指头似乎在跟周母讲道理。一边还有几台摄像机在录像,看上面的logo,是电视台的,还有几个拿着本子、笔和录音笔在记录。

周午马上前扒开姓肖的,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肖回头一看,立刻满脸堆笑,说,小周啊,今天一大早呢,我带了社区医生和媒体记者一同过来看望你爸爸,一来呢是给你爸爸检查下身体,二呢让媒体记者宣传宣传你爸爸,这半年来你爸爸一直与病魔做斗争,这种坚强乐观的求生态度也是一股正能量啊是不是。哪知道一来后是这样子的,对于你爸爸的事情,将心比心,我们也很不好受。但是人已经死了,还是要早点入土为安啊。你瞧瞧,你爸爸的身体都开始腐败了,这很不好啊。

屋里被人群染黑了,连警察都来了。杨双福知道,这是拆迁办做的局,什么保健医生什么抗癌精神,都是扯淡的。他们一定是知道周父早已死了才故意闹出这样的动静。

一个画了粗眉红唇的女的牵着话筒线来到周母身旁,她问,请问死者去世后在屋里放了多少天?

周母两眼坐在地上,两眼放空,嘴唇紧闭,鼻翼下两条法令纹像雕刻一般坚硬,呆板没有生气,像一条风干的咸鱼。

所有的记者都围拢过来,将周母与一旁包裹着的周父团团围住。

女记者继续在问:

为什么死者去世后您不及时发丧,而要停留这么久呢?以致尸身腐坏,散发异味?

听说这栋楼要拆迁,按照区里的政策是按人头补新居面积,一人补三十平米,秘不发丧是不是想多得补偿面积呢?

您与死者多年的夫妻情分,在您心中难道抵不过区区三十平米吗?为了三十平米,您忍心让您的丈夫死后都不能入土为安吗?

周母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她两脚不断蹬搓,双手捶胸,她的眼睛睁得跟电灯泡一样,盯着发问的女记者。周午马拨开人群进去将周母扶了起来,揽在怀里,他将这些记者一个个往后推,他说,你们想干什么?跑到我家里来耍威风是吧,记者就了不起吗?欺负一个穷酸老百姓算什么本事?你妈有种,你怎么不去欺负那些披人皮干狗事的贪官们,怎么不去查查那些一肚子屎肠子的大款们,查查他们赚的钱是不是干净的,跑一无产阶级家里穷抖能耐,高唱道德赞歌,显得多他妈有正义感,多有道理,我呸你个脑壳进了水的。

那群记者们一个个脸色铁青,咬着牙齿,举着话筒的那位女记者脸上的妆都气黑了。说,你们不尊重死者,你们还有理了,不要扯穷人富人,现场只有死人与活人,你挺能说的,那你说说为什么不让死者入土为安?让其尸体腐坏,变质发臭,你有道理你说,你有困难你说,你家如果有这样的丧葬传统也可以说,你说!你说!

周午马鼓着嘴巴连喉结也鼓了出来,他连鼻孔眼里都冒着怒气,他说,你滚,你们滚,滚,我见你们心里烦。

女记者轻蔑地笑了笑,依然将话筒毫不客气地伸到周母面前。周午马气得浑身发抖,他将两个指头掸到女记者的面前,说,你个婊子养的,你要再对我老娘说一个字,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你干什么?警察闪了进来,吼了周午马一嗓子,并把周午马的胳膊往后一扭,周午马的上半身也跟着弯了下去,他挣了挣,挣不脱,疼得直叫唤。

屋子里一片寂静,周母鼻涕虫一样瘫坐到了地上。因为人多,空气不流通,沤出一股酸坛子味来,尸肉的腐烂味也裹挟在里面。杨双福感觉要晕倒了。她走了过来,她知道周家这是到了绝路上,她就算对他们再不满,周午马再畜生,此刻她必须要跟他们站到一起,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的关系应该是铜墙铁壁的关系。

她主动走到女记者的话筒前,周围的记者也都涌了过来,团团围住她。杨双福说,死了的这位大爷以前是针织厂的一位工人,九六年下岗后一直在汉正街做扁担,他曾经捡到过一个十多万现金的皮包,但是他归还给了失主,他从来不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这个阳台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红砖砌的屋子,石棉瓦搭的斜坡顶,没有窗户,如果你不进去,不开门,你会以为里面住的是一条狗,或是一只猫,你永远不会想到里面住的是人。如果你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或许此刻你就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了。你涂着口红,染着指甲油,踩着高跟鞋,与拆迁办的官员手挽手肩并肩,却口口声声说要为老百姓说话,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们愚弄我们多少年了?

女记者浑身颤抖,恶狠狠地收拾起话筒线,咬着牙对杨双福说,你不可理喻,你们太不可理喻。为了多占国家三十平米,竟连人伦道德也不要了,不要跟我谈贫富差距,不要扯上层与底层,退后三十年还讲个人穷志不穷,如今穷人、底层人竟可以大大方方地不要脸了。

杨双福气急,她说,你以为我们是要争这三十平米吗,我们争的是我们作为人的尊严!!

周午马跳了起来,骂道,你妈屄,你才不要脸,臭婊子,千人捅万人日的臭婊子,滚。身后的两位警察慌了,他们在他反扭的胳膊上再次使劲,周午马叫了一声,拼命反抗。他用腿踢蹬警察,左边的警察一脚踹在他的膝盖窝里,周午马跪下了,他站起来,又被踹跪下了。右边警察说,老实点,否则告你袭警。他们把他的脑袋摁在地上,周午马的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号叫。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他们看着肖主任看着记者看着警察,眼神里流露出愕然与哀戚来,他们感觉到了某种过分,但畏惧使他们不敢言语。楼下阿婆说,小午,乖一点,好汉莫吃眼前亏。不要跟他们斗。

嘴巴对着地板的周午马还在号叫,挣扎。踩在他的背上的脚又往下压了压。周午马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

杨双福愤怒了。她像一头烦躁的牛牯冲上前去,她用爆发的力量撞开了警察,把一位警察撞倒在了地上。人群里发出哄笑。警察被惹恼了,爬起来后,将别在腰里的警棍举了起来,人群纷纷往后躲。都在劝说周家,莫闹了,把周爹爹赶紧安葬了,三十平米不要了,人命要紧。

从盘古开天,哪有胳膊拧过大腿的事儿。

在警棍的威胁下,杨双福与周午马退到了墙角。周午马的手在组合柜上摸索着,他在一个盒子里摸到了一把剪刀,然后他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秤砣,他丢下剪刀,翻身冲过去将秤砣抓在了手上。杨双福曾掂过秤砣的重量,大概有十二三斤重,褐色的铁砣,已经很少用它了,周家一般拿它当锤子用,周午马曾拿它砸过核桃,只一下,像脑袋一样的核桃就粉碎了。

周午马拿着秤砣胡乱挥舞着。警察摆着了勇斗歹徒的架势,弓着身子,高举着警棍吼道,放下,把秤砣放下,再不放下,我就开枪了。

警察说着,手伸向腰包,掰开扣子,真的取下了一把黑色的手枪。人群里有人发出了尖叫,有的拥挤着退出了门外。记者们也都傻眼了,但很快情绪就高涨起来,他们兴奋地等待事件的进展。

警察用枪对着周午马说,放下,听见没有,放下。

周午马将秤砣死死捏在手里,愤怒与恐惧令他浑身涨出力量,他的双眼像烧红的炭,他不停地喘着粗气,他肌肉紧绷,汗毛炸开,他与警察较量着。

周午马咬着牙,晃动着秤砣说,姓肖的,你给老子听着,老子今天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姓肖的吓得一跳,说,这关我什么事,我是一番好意。周午马对着警察说,还有你们,又对那个女记者说,还有你这个婊子养的。女记者双腿一抖,只翻了一下白眼,没有做声。周午马说,来啊,来啊,来打死我啊,我老头死了,我没埋,我犯了罪了;我不要脸多占国家三十平米,我犯了罪了;我骂了记者婊子养的,我犯了罪了;我被警察打了,我踢了警察两脚,我犯了罪了,来啊,来枪毙我。周午马说着冲了上来,脑袋直往枪口上顶。杨双福在后面拉着他,他一把甩开了杨双福的手。

拿枪的警察一脸惨白,他的手直哆嗦,但是他没有往后退却,他跟周午马一样年轻,也跟周午马一样血气方刚,他的战友拽着他把他往后扯,但是他没动。他颤抖地说,别逼我,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呸,我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们都是狗娘养的。

你!那位警察似乎彻底被惹怒了,他举起警棍,锤子一样落在周午马的头部,周午马“轰”一下倒在了地上,连叫都没叫一声,他手里的秤砣滚在地板上,咕噜一阵响。杨双福啊了一声,她瞬间感到一阵晕眩,她觉得这屋子在摇晃,人群在摇晃,自己也在摇晃。

瘫坐在周父尸体旁的周母动了一下,她朝天花板凄厉地叫了一声,她爬过去趴在儿子的身体上,大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警察杀人啦,警察杀死我儿子啦。天啦,警察杀人啦。周母捡起地上的一把剪刀,说,我不活了,我今天跟你们拼了。

放下,放下,听见没有!年轻的警察再次吼道。但周母还是冲了过来,“轰”一下,周母也倒在了地上。警察慌神了,他的脸色惨白,不断地吞咽口水,硕大的喉结像一枚反复拨动的算盘珠,他丢开警棍,像是被烫了似的。他对另一位警察也对着人群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

在晕眩与摇晃中,杨双福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她捡起了周午马身边的秤砣。在周午马倒地的一瞬间,她想起了周午马零星的好处,他曾经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下过一碗肉丝面,他曾经在她生日的时候送过她一条纯羊毛的围巾,在江滩看国庆焰火她崴脚后他也背过她,他还在金器店给她买过一枚两点多克的黄金戒指,因为太细,只能戴在小指上。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跟他是多少夜的夫妻了。现在她的丈夫被人打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死活不知。她是他的妻子,她理所当然要为他报仇。她把全身所有的劲都往右边胳膊赶,她捏着秤砣,咬着牙骨,跨过周午马的身体,跨过周母的身体,然后像中学体育课上扔铅球一样,她把秤砣扔了出去,秤砣径直飞向警察的脑袋,“崩”的一声响,警察向前晃了晃,又向后晃了晃,然后倒在了地上。

血、血、血呀。女记者尖声叫了起来。

杨双福自己也尖声叫了起来,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又捂住自己的眼睛,她背过身去,又转过身来。她看到血从警察的后脑勺汩汩流出,像泉眼,流到了周午马那里,流到了周母那里,流到了周父那里。一屋子血腥味,咸咸的。杨双福忽然感觉到冷,浑身颤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所有的声音都隔了万重山。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哇的一声呕吐起来,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她做梦,梦见自己躺在海滩上,海浪一波一波地涌向她,后来她感知到了海浪的恶意,好像每朵浪花都带着刀子一样,打得她浑身疼。她叫了一下,便醒了,睁开眼她看见四面白墙,刚开始以为是医院的病房,又不像,哪有病房没窗户的,而且一个病房也不可能只住着她一个人,睡得好像也不是病床,她摸了摸,是睡在一张木板上,浑身湿漉漉的,不是汗,是水。

醒了?

有人在问她。她循声看去,看到了三四个警察和一排铁质的栅栏,有一个警察端着一盆水,正准备泼她。她才明白这是在派出所。

他们要她交代袭警的经过和原因。她脑子一片空白,她想了很久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头疼欲裂。

我老公呢?他怎么样了?还有我婆婆我公公?

你公公已经由街道送去殡仪馆冷冻,你丈夫跟你婆婆在一医,都没什么大碍。

那,那位警察呢?

呵,你终于想起问那位警察了。

他怎么样了?死了吗?是不是死了?我是不是要抵命?

审问的警察顿了顿,说,目前还在抢救,抢救过来了是你的造化,这样量刑就会轻一些。

我不是有意的,我与他无冤无仇,我没想到要害人,我从生下来,我就没害过一个人,这次是他们逼的,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我是良民,一直安分守己。杨双福拼命地开脱自己。

栅栏外的警察毫不理会她的辩解,他们问她的姓名年龄,籍贯与民族,问她的直系亲属与社会关系。她一一交代。她来自鄂西南的农村,靠勤奋与努力考上了武汉的大学,三代种田,祖传的贫穷,她们家没有人练过**功,也不信邪教,更没有加入任何恐怖组织,家族里没出过叛徒也没出过土匪,她的背后没有团伙。她只是一个穷打工的,贪色,认识了汉正街的帅哥周午马,赶上了拆迁,为了夫家多分三十平米,闪婚。她半辈子的梦想就是在一间稍微宽敞点的房子里,跟自己喜欢的人过日子,生个娃,把他养大,然后寿终正寝,从来没想过要把自己过到派出所的审讯室里,更没想过会把自己过到牢里去。

她被限制人身自由,整天关在审讯室里,四盏白炽灯二十四小时照着她,她像是跌进了石灰池,浑身烧人。她每天都询问那位警察的消息,她期盼他快点脱离生命危险,尽早好起来,不要死,她还年轻,她不想为他抵命。五天后审讯她的警察隔着栅栏告诉她,那位警察被抢救过来了,但是因为颅内大量出血,视觉神经受损,双目已失明。

瞎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我是不是要坐牢?我不要坐牢,我还有父母要赡养,我不是故意的。杨双福哆嗦起来,我的婆婆和我的老公呢,他们怎么样了,他们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吗?

他们已经出院了,刑事拘留二十四小时内通知家属这是程序,我想他们知道你在这里。

那他们有没有来这里要求探望我?杨双福双目炯炯望着警察。

警察咬了咬嘴巴但还是摇了摇头。

哦。她麻木地回应了一声,心里一团漆黑。

审讯的警察还说,那位警察的家属现在天天蹲在派出所里讨说法,要求严惩凶手。警察的爹手里拿着柚子般大的秤砣,各种赔偿都不依,说只要把手里的秤砣原样砸在凶手的脑袋上。

杨双福一怔,继而捂着脸,蹲在墙角,肩膀一耸一耸的。

过了两日,一位警察通知三天后她将被提请诉讼,他们已经通知她的家属为她请一名辩护律师。过了三天,她戴着手铐被两名女警察押着上了一辆警车。隔着车窗看着马路两边的被太阳照着的商铺、广玉兰和行人,她不禁流下眼泪,眼泪一流便再也止不住了,索性号啕大哭起来。押解她的一名女警官哼了一声,说,现在后悔了吧,晚了。然后她们木偶一样的看着她。

下了警车,忽然从四面涌来许多人将她围住,有人高喊,照她眼睛打,打瞎她的双眼。她本能地弯下身子,戴着手铐的双手高高举起护着自己的头。两名女警喊着,不许打人,不许打人。她的身上还是挨了许多拳脚,直到几名武警赶到,这群人才一哄而散瞬间不知去向。

庭审没多久便宣判了,她定性为故意伤人罪。她的辩护律师沟通了受伤警察的主治医生,颅内出血导致的双目失明是短暂的,以现代的医学水平,只要治疗及时,眼睛在半年内就可恢复。这个有利因素使律师为她争取到了最轻的处罚,她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赔偿被伤警察五万元医药费和二十万精神损失费。

在庭上她看见了周午马和他的妈妈,他们穿得像是走亲戚来了,周午马竟然还穿了一件衬衣,挺括的,只差领子上打一个蝴蝶结了,他们虽然面带愁容,但杨双福感觉他们并没有真心地感到难受。他们看这场庭审的神情就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热闹。在宣判后,她请求跟她的丈夫周午马单独见面。

庭上同意了她的请求,两名女警察捉着她的胳膊在走廊上与周午马见了面。

杨双福看着周午马,热泪长流,周午马摸了一把脸,把头转向一边,很快就转了过来,他冷着驴一样的长脸说,你太不理智了,你就不该把秤砣扔出去。这下好了,要赔人二十多万,二十多万啊,天啦,我们家哪有这么多钱?

她一直都不后悔自己扔出去的那个秤砣,她不害怕为了周午马坐牢,但是此刻她后悔得要命,她恨不得剁掉自己的右手。她为了他们家的尊严为了他的二两骨头,她扔了那只秤砣,如今她要为此蹲一年的监狱,坐牢啊,一辈子的污点,她的人生都要毁了,他却还在跟她算账。还天啦地呀,二十多万。

呵呵。呵呵。杨双福止住泪,忽然笑了起来。真是可笑,太可笑了。这是她从前想着要托付终身的人。呵呵,太可笑了。她看着他,脑海里全是他趴在她身上劳作的样子。他腋下轻微的狐臭,浓重的体毛,圆鼓鼓的肚脐,磨旧了的性器和高潮来到时狰狞的面孔。她仿佛闻到了热汗与精液交织的气味,她忽然觉得他如此丑陋,如此的面目不堪。

她看着他说,你鸡巴真恶心。

周午马说,什么?

她一字一顿,缓慢而又清晰地说,你、鸡、巴、真、恶、心。

周午马气急败坏,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不知道该怎么回敬她。他恼怒得双脚跳,屁眼里着了火似的。他大声地骂她婊子养的,骚货,贱货,丑货。

她哈哈大笑起来。

收监后不久,狱警就给她递来一个快递,她在监视下打开,里面是一份离婚协议。周午马协议离婚的理由是两人性格不合,女方有暴力倾向,由于两人结婚时间不长,没有共同购房购车,也没有孩子,故不存在财产分割,但夫妻一场,周家愿意给女方四万块离婚费,从此再无任何瓜葛,女方所犯的刑事案件及由此产生的经济赔偿由女方一人承担。

杨双福当着狱警一字一字地念着寄来的离婚协议,像小学课堂上朗诵课文一样。那些字像小刀一样剜着杨双福的内脏,她的胸口一阵一阵的疼,疼得她难以呼吸。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全他妈是狗屁。但是她还是在离婚协议上签了杨双福三个字,每一笔每一画,她都用了力。

她知道汉江边的那栋楼房在她受审讯的时候就已经爆破了,拆迁补偿也到了位,周午马在古田有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还建房。她为他们家争得的那三十平米,他们按一千多块钱折算给她。她清楚古田那地方即使再偏僻,房价也是近六千一平米。她的躯体里长满牙齿,恨不得立刻咬住周午马,活吃了他。那个秤砣她砸错了人。

一连二十多天,杨双福的心里恨恨的,就算离婚也不能便宜了他们,做不成夫妻就做仇人,她甚至想着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周午马,反正她已经坐了一次牢,不怕再坐一次,吃了一个多月的牢饭,她对坐牢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每每想起那张离婚协议,她的拳头便会不自觉地握紧,她希望日子快点过,她好早日去教训那个王八蛋。她很想看到他倒在她面前的那副惨样,她想象在他的新房子里,她砸他们的家具家电,她表现出的凶狠一定会让他们瑟瑟发抖,他们一定会向她求饶,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对不起她的,他们算计了她,辜负了她,玩弄了她。然后她会在冷笑中一刀刺进周午马的心脏,她要让他为她彻底痛一次。每次这样的想象都令她十分解气。

她知道自己恨人不长久,为了阻止因时间长了对周午马的恨意减轻,杨双福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在心里默念三遍杀了周午马、杀了周午马,杀了周午马。然后逼迫自己去想周午马混蛋、王八蛋的时刻,他在她面前一直是强势的,说一不二的,他知道她对他的爱和对他的忠诚,他便一直得意洋洋一直高高在上,她知道他从未把她当作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他把她当作他的奴仆。他明知她深爱他,却如此玩弄她。一位哲人说过,这世间任何东西都可以玩弄,唯一不可玩弄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他玩弄了她的内心深处,这不可原谅。她每天都对升起的太阳发誓,她要杀了周午马。

仇恨给了她别样的力量与坚毅,她在狱中更积极地劳动与生活。缝纫时,她会把布匹当成是周午马,她的脚便踩得分外有劲;拔草时,她会把草当成是周午马,每根草她都会连根拔起;扫厕所时,她会把每坨屎当成是周午马,这样她必要冲洗得干干净净。她在狱中获得了许多表扬,比在大学和公司获得的表扬还要多,她觉得自己适应能力好强,一枝黄花一样,哪儿都能生存。

终于刑满释放了。监狱领导看她表现好,特地为她安排了工作,汉口郊区某大型制衣厂做设计员,月工资四千,比她以前做伪白领强多了。她感谢组织,但出狱后她并没有去制衣公司报道,而是径直去了古田。她拨打周午马的电话,听出是她的声音后,周午马冷冷地说,你找我做什么?我跟你还有关系吗?然后他果断挂掉了电话,再打过去,他就一次次挂掉了。他竟如此绝情,好歹他睡了她近两年,就算一个嫖客对一个婊子也不至于如此冰冷。杨双福被激怒了,她一出狱就奔他的地儿来,心里还是有一丝残存的念想的,哪怕他一句寻常的问候也会削弱她对他的恨意,但是他对她如此狠毒。她进了超市买了一把菜刀装进袋子里。她要真正与他一刀两断。这口恶气她憋得太久了。

然后她给学姐兼老乡打了电话,让她打听周午马的新居在哪里,几栋几单元几号房。学姐说,你还找他干吗,他都结婚了,老婆都怀上孩子了,你彻底没戏了。杨双福说,我知道,所以特地去恭贺他。学姐很快给她回了话,告诉了她周午马的地址。

杨双福很快就到了周午马的家门口,她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没动静,屋里没人。她掏出一张公交卡往门锁里捅了几下,门就开了。这活儿是她在狱中跟一位狱友学的,当时只想着好玩,没想到一出狱就派上了用场。她推门进去,闻到一股浓重的甲醛味儿,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周父与周母的照片,看来周母也挂了。看到照片,杨双福又想起居住在周家的许多事情来。想起了周母的粉蒸牛肉和米酒汤圆,想起了周母的贴水钻、周父的咳嗽和去世前在走廊里与她说的那些话,想起了与周午马的吵嘴和做爱,不觉热泪滚滚。

杨双福在他家客厅坐了许久,周午马并没有回来,她便往里走,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确实宽敞。厨房连着餐厅,餐厅连着阳台。卫生间两旁各是卧室,她推开左边一扇门,一眼就看到床头上挂着的巨幅男女合照。蓝天白云下,银色的沙滩上,女主角一头大波浪的长发,鬓角插着一朵粉色的扶桑花,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总往天上飞,胸大,腰细,她双臂搭在男主角的肩上,手里还握着一双白色高跟鞋,男主角穿着白色的T恤和蓝色的西装短裤,双手环在女主角的腰上,他们像是刚说完一件有趣的私房话,各自都大笑着。她见过许多婚纱照,那笑容假的像是粘上去的,且僵硬如水泥,但是这张的笑容却不是,这是发自内心的笑,是恩爱甜蜜的笑,是你情我愿的笑,是告别灰暗终于迎来光明的笑。他们笑盈盈地站在相框里,多么的郎才女貌,多么的佳偶天成。她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也与他照过相,手机自拍过,他在她跟前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笑容,她知道,在他心里,她是迫于现实不得已选择的勉强凑合的伴儿,而相框里的才是他一直渴望的爱人,漂亮、性感、风情万种。然后她看见了相框下的床,顿时惊住了,她从未看过如此大的床,大约有四五米的样子,占据了大半个房间。这张变态宽的床让杨双福感到猛烈的心酸,这巨大的宽阔是以前憋屈太久了的一种宣泄,是痛诉,是愤慨。她忽然感受到了周午马对以前生活强烈的恨意。

大门处有钥匙扭动的声音。周午马回来了。她听到周午马说,你快在沙发上休息一会,今天在医院折腾了一天了,你累,肚子里的小宝贝也累。你坐着别动,我去给你倒杯水。她便在心里感叹,原来他也懂得心疼女人。

啊!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叫起来。

周午马问,怎么了?

女人说,你看你爸妈的供桌前,谁点了三支香?谁进这屋里来了?

客厅里一片安静。

杨双福从卧室里出来,就在刚才,她对他已经没有了恨意,这个男人不怎么喜欢她,却与她交往了两年多,还跟她结成了夫妻,他跟她在一起的生活和性生活他都要忍受郁闷和压抑,这是多么的不容易。更重要的是他狗一样蜷缩在狗房子里近三十年,受了几十年的苦楚,总算要由狗变成人了,娶了理想中的妻子,又孕育出了下一代,而且住上了窗明几净的房子,多么美好的结局,总算苦尽甘来了。她要好好祝福他下辈子的人生。

她打算跟他握手言和,刚走到客厅,就感觉有个黑影在她眼前闪了闪,接着她的脑袋被某种钝器砸中,“嗡”一下,她的眼睛被定住了,无法转动,她看到了周午马手持钢棍万分惊愕的样子,她看到了站在他身后微微隆起肚子的女人。

然后“扑通”一声,她倒在了地板上。

插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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